劉洪相貌清癯,須發皓白,推辭道:“老朽年近七十,何堪使用?將軍請回吧。”
劉備笑道:“劉公于天文、歷法、算術皆精通,尤其是珠算一道,非只是便民之術,乃可開新學之基。若不吝于教授,可開一學宮,集合教授,廣招門徒,將公平生所學發揚光大,留名青史,不亦可乎?”
劉洪抬眼望向劉備,道:“將軍此言當真?”他傾心于歷法、算術等小道,從學者極少,遠不如鄭玄開經學從者之多,弟子中雖也有徐州陶商這樣的世家公子,但畢竟太少,影響不大。如果劉備承擔建設、師資、招生各種事宜,資助其辦學,則弟子必眾,從中挑選聰慧者,當可傳承自己所學。
劉備道:“吾豈有虛言?唯蒙陰偏僻,地處山間,不便招收學子。學宮可設于魯縣,此地乃夫子故里,文風鼎盛,東鄰兗州,南接徐地,泗水貫穿,交通便利。于此地興學,必可成就一段佳話。”
劉洪怦然心動。他已垂垂老矣,對政治、財富方面皆無所求,唯有身后名難以放下。越研究天文、算法越覺得里面大有學問,難以窮盡,而世人汲汲于儒術,不習此道,讓他每長吁短嘆,遺憾不已。
劉曄察言觀色,亦道:“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數算位列其一,而世間莫傳。數之一道亦經濟之道,可用于丈量田畝、稱量糧食、修建溝渠、導引灌溉,若能推而廣之,大利于百姓,百姓必傳唱劉公之德。曄亦對數算一道極有興趣,愿就劉公學,請勿以曄年幼淺薄而拒之。”
劉曄乃是威加青、兗、豫、徐四州的鎮東將軍劉備信重之謀士,位卑權重,劉洪再無欲無求,也不會輕忽怠慢,順勢答應下來:“將軍高義,諸君信賴,老朽敢不從命!必竭盡心力,將學辦好。”
劉備大喜,便以輕車攜劉洪一家北上。魯縣正在蒙陰西邊,直行不到兩百里,但中間多有山巒丘谷,車行不便。沂蒙山區就是此地。劉備等先北至梁甫,然后西行至汶陽,再南下至魯縣,將劉洪交于任銓,征調周邊守兵及民夫,縣城內起一學宮,名為“工農書院”,課程有數算、天文、歷法、農桑、水利等,教課書有《九章算術》、《九章算術注》、《七曜術》、《八元術》、《乾象歷》、《氾勝之書》、《四民月令》等。其中《氾勝之書》乃是前漢末年氾勝之所編纂的一本農書,認為“雖有石城湯池,帶甲百萬,而又無粟者,弗能守也。夫谷帛實天下之命”,正契合現在劉備要積蓄糧谷的戰略。《四民月令》乃本朝冀州人崔寔所撰,四民即士、農、工、商。崔寔歿于公元170年,《四民月令》流傳不廣,劉備記起此書,曾派人去崔家謄抄,收于青州學宮。崔寔乃崔烈堂弟,其侄即崔鈞崔州平。徐庶推薦崔鈞、石韜等后,劉備派人延請,崔鈞、石韜均不至。劉備表任的豫州牧徐璆延請崔鈞為別駕、石韜為治中、應珣為主簿、陳化為部郡國從事、孟建為兵曹從事,眾人皆就任。劉備得知,暗自嘆息,更堅定了廣開官學、教化百姓、擇機以科舉取士的決心。劉備因出身不高,這里不高非指宗室,指的是往上數幾代都沒出過二千石,宗室遍布天下,已不值錢,屬于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劉曄、劉岱、劉繇等人皆宗室之后,無人注意此點。只有劉備、劉表、劉焉、劉虞等,世人才記得其為宗室之后,那只是因為四人已為一方諸侯。
劉洪曾與蔡邕為至交,夾袋中還是有不少人才,呼朋喚友,書信四飛,很快召集了十幾個教授,把工農書院的架子給搭了起來。劉備也給劉洪出了幾道題。他前世乃文科生,中學物理化學早就扔在上個世界了,連火藥的配方都記不全,更遑論制造玻璃了。能記得的也就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力臂乘以力矩等于另一邊力臂乘以力矩,勢能可以轉化為動能,滑輪組可以省力,拋物會沿拋物線運動,拋物從空中落在地上是因為有重力,滾動摩擦力小于滑動摩擦力。老實說,這些都是定論,為何會這樣,劉備一概不知,但不妨礙他將這些定論拋給劉洪,讓他去解出原因。這些理論也與劉備此前安排田豫在青州學宮秘密研究的攻城器械——配重式投石機有關。只有把這些研究清楚了,再輔之于實踐,就能知道多重拋物、多大仰角、可以拋擲多遠了,這在軍事上也極有意義。
劉洪聽了劉備所留問題,陷入了苦苦思索中。
公元193年七月,劉備回到臨甾,與眾臣先見了一面,處理了一些堆積的公務,便帶著親衛回家。
甘夫人攜子迎于府門外。劉備又想起去年,六月出城,八月還家,甘夫人也在門口相迎,那時還沒顯懷,宛如少女,清純可愛,如今面容仍舊稚嫩,儀態卻有雍容之感,懷中抱著一個嬰兒,正在熟睡。劉備心中一熱,快步上前,欲接過嬰兒,突又止步,道:“滿身皆是征塵,不可貿然接觸嬰孩,待我洗漱更衣后再來抱他。”方欲入府,一人從后面跳了出來,笑道:“此兒玉雪可愛,恭喜將軍、賀喜將軍!”
劉備腳下一頓,甘夫人移開一直注視著劉備的眼眸,轉目望去,卻是一個身著羅裙的少女,兩靨含笑,眼波流轉,眉目如畫,人間絕色。
見甘夫人凝目過來,糜貞遂上前見禮,柔聲道:“小妹糜貞,見過夫人!”姿態極低,溫柔賢淑,哪有半點匕首擬頸的魔女模樣!
甘夫人本就是溫柔的性子,劉備又初回家,大庭廣眾之下,也不能發作給糜貞臉色看,便道:“有禮了!妹妹可有安排住處?左近有淄水別院,裝飾清雅,干凈利落,我已為妹妹訂下房間,隨仆役前去可也!”回顧左右,早有女仆上前。這淄水別院乃是劉備入臨甾后,諷青州商人興建,用于招待往來巨商、知名士人等,生意興隆,一房難求。臨甾自春秋至戰國,作為齊國國都達六百余年,商業繁茂,城市恢弘,戰國時蘇秦說“臨菑之中七萬戶,…臨菑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漢季,土地兼并,人口流失,公元140年整個齊國才六萬多戶。黃巾起,天下亂,臨甾亦遭受荼毒,更加凋敝。劉備入主近兩年來,重視農業,卻不摒棄手工業和商業,加以青州政局穩定,官府日盛,盜賊漸少,臨甾商業又開始繁盛興旺,青州商人北至烏桓販馬,南至交州買珠,行遍天下。
糜貞笑道:“夫人太過客氣。小妹雖是徐州之客,卻是服侍將軍之婢,有一方室即可,怎需另耗費金錢去住旅舍?”邁步就跟在劉備身后進了府中。
首次交鋒失利。甘夫人輕咬貝齒,抱子回府。
劉備心道這糜貞性子既野,臉皮還厚,又加上聰明機智,甘氏怕不是她的對手,得想個辦法把她送出去。
匆匆入府,天氣炎熱,劉備快速用冷水洗了個澡,擦干身子,換上干凈衣衫,才從甘夫人懷里接過嬰兒。劉寄奴生于公元193年三月中,即將百日,臉蛋已經張開,不再發皺,如今正在酣睡,但能看出眼線較長,鼻梁挺直,相貌甚佳。
劉備抱著劉寄奴,與甘夫人互道辛苦,訴說一些瑣事。糜貞帶著丫鬟跟隨前后,用心服侍,端茶倒水、灑掃雜務,無所不為,小巧的鼻翼上掛著晶瑩的汗珠,臉頰潮紅,更顯得貌美如花。甘夫人亦為絕色。但兩女是不同風格,甘夫人如蘭,淡雅清香,糜貞則如梅,濃烈芬芳;甘夫人如詩之雍容,糜貞如詞之俏麗。
糜貞一邊做著雜務,一雙美眸卻不住打量劉備、甘夫人兩人,見兩人關系融洽、親密,不但不望而卻步,反倒嘴角噙笑,仿佛項羽見始皇帝出巡時所感,堅定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在外可叱咤沙場,一呼而群雄伏,在家則溫柔體貼,可為婦畫眉,這等英雄,豈能輕易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