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王笑前陣子才把王珠罵了一頓又關起來。
現在看王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才不會出爾反爾再要求王珠來摻和自己私事。
“二哥不想說就別說,我趕回來是要再提醒你們一遍,不要理會那女人。”
王珍微微沉吟著,道:“你也清楚,此事并非是你想不理會就能不理會的。”
他其實聽王珠說過王笑的想法,也不敢再像之前擅自跑去西安時那樣自作主張,語氣躊躇著,又開口勸道:“我認為,我們必須考慮一下她給的條件。”
既是“我認為”又是“必須”的,王珍那種又不敢惹怒王笑,又想答應布木布泰的條件的心情準確地傳送給了王笑。
他神色鄭重了幾分,道:“我們想要的不就是如此嗎?驅除胡虜,收復京師…”
王笑道:“我難道打不下京城嗎?”
“剛才是你說的,多爾袞并非沒有一戰之力。布木布泰的厲害之處便在于此,眼見建虜稍有敗勢,她就果斷棄建虜而投我大楚。這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我也不得不嘆服。
目前是什么情況,我們與建虜剛剛攻守易勢不假,但建虜依然有強盛的兵勢,我們防守有余,進取卻不足。
我打個比方,這次從天佑軍、昌勝軍一共俘虜了八萬九千三百五十六人,你說要把這些俘虜填到河道工程上,可以,但要花費多少糧食?
去歲你要修黃河我就勸過你,你不肯聽,當時湊了款項開始河道工程,接下來的幾年可還有兩千五百萬兩銀子的缺口…”
王笑打斷道:“是五年內五千多萬兩。”
王珍一愣,道:“不是…陳京輔說要三千萬兩,當時羅德元運回來五百萬兩…”
“我知道,那是他的初步方案,但不是我的。我還要在上游修壩,這還只是第一個五年計劃。”
王珍與王珠對視了一眼。
過了一會,王珍嘆了一口氣,道:“好吧,此事先不提。你要修黃河、要取河南,而今年的稅賦、海貿的利潤也要全填進去,糧食、民力皆已被人用盡,又要藏富于民。我們如何再擴軍,如何再收復京城?”
“所以,我本來希望多爾袞和我在山西決戰。”
“問題就是他不和你決戰了啊。”王珍道:“所以我讓你考慮布木布泰的建議…”
王笑道:“是,多爾袞改變策略了不假,我們自然也能想出應對,戰事才結束,我回來衣服都沒換,大哥你急什么?實在不行,就再等一兩年,我必能收復京城。”
“我們等得起,京畿百姓等得起嗎?”
“這不是我們一開始的計劃嗎?今年守土,明年北伐。”
“但現在有更好的辦法了。”
王珍說著,把桌上布木布泰的信又往王笑面前推了推…
這是一封長信。
布木布泰語氣很謙遜,稱王珍為‘大哥’。
她先是娓娓敘述了她與王笑在沈陽相識,如何一見傾心,庇保他脫困,稱那段時日兩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鳴”,又言她相思刻骨,這才受盡磨難生下與王笑的孩子。
她談及了自己如今在清廷、在科爾沁的勢力,又談到在阿濟格、多鐸、豪格、碩托、碩塞等宗室大將隕落后,清朝宗室已漸漸衰弱。
接著話鋒一轉,她卻說多爾袞、濟爾哈朗以攝政王之尊,囂張跋扈,順治小皇帝毫無權力,孤兒寡母如履薄冰。
至此,字里行間勾勒出的是帶著兩個孩子,受盡苦楚,思念著遠處的情郎的女人。
接下來,她才提出建議。
她愿配合王笑一起除掉多爾袞、濟爾哈朗、代善、阿巴泰、博洛等宗室,除掉清廷中所有“頑固之徒”,并攜剩下的清延文武百官歸降,讓科爾沁部、八旗軍助楚朝攘定天下。
唯有兩個請求,一是讓福臨自去帝位,上表稱臣,退回關外,降為汗王;二是王笑登基稱帝,讓她與淳寧并立為后,以全她刻骨相思、愛子之情…
哪怕王珍也知道布木布泰所言不實,但她這封信依然給人留下了一種知書答禮、心向王笑的感覺。
“我們所謀的,就不是這樣一個結果嗎?”
王笑搖了搖頭,道:“她騙我們的,這種條件能信嗎?”
“為何不信?”王珍道:“這完全符合我們和她的利益。你說建虜還有一戰之力,恰是因為如此,她還能把那大清朝賣個好價錢。但這女人屬實有氣魄,要賣就賣個干干凈凈。”
他說著,轉頭又看了王珠一眼,似乎想讓王珠也開口勸一勸王笑。
王珠卻不說話。
王珍只好繼續道:“她的目的很明確,想要她的兩個兒子一個成為關內的皇帝,一個繼續在關外當汗王…你若不愿意,也不妨先答應下來,等除了多爾袞等人我們再想辦法。”
王笑道:“大哥還不明白嗎?她絕不會這么簡單,我們懂得以后再想辦法對付她,她就不懂保證自己的利益嗎?”
“在我看來,她對你確實深情…”
“不是你們想得那樣。”王笑有些火大,惱火道:“當時的情況也不是她說的那樣。”
“那是怎樣?”
王笑站起身,踱了幾步,道:“我說過吧,我并不想當皇帝。”
王珍道:“這已經不是你想不想當皇帝的問題,這是如何盡早使天下人免于戰火的問題。這兩年每有逃人從北方逃到山東,你知道他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但這些能逃到山東的逃人不過十之一二,多少人還…”
“大哥,我今天過來不是和你討論這些的,我是來告訴你,不要理她!”
“你的顧慮是什么?”
“別的且不說,那女人不是善茬,若她稍有機會,必要害我的眉兒與芊芊。”
王珍道:“這些都是后話…”
“我說了,不要理她!”
屋內安靜了一會。
王珠端起一壇酒,倒了三碗。
王珍飲了一口酒之后,嘆息了一聲,緩緩開口說起來。
“漢文帝劉恒,是漢高祖皇帝第四子,乃由薄姬所生,地位并不高,初封為代王…”
王笑不明白王珍為什么開始說起這種不搭噶的事,皺了皺眉,默默聽著。
“《史記》上記載,‘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數月,公卿請立太子’,意思是,漢文帝還是代王時,他的王后給他生了四個兒子。但在他成了皇帝前,王后死了,他即位后這四個兒子相繼病死。之后,公卿請求冊立太子…”
“大哥想說什么?”
王珍不著急說自己的意思,繼續說著故事。
“先說漢高誼劉邦死后,呂后當權。呂后想要劉呂一家,極力促進劉呂聯姻。把呂家的女兒都嫁給了劉家。劉恢、劉友、劉建等不愿意娶呂氏女,皆遭清洗。
當時戚夫人被削成人彘,漢惠帝劉盈幾乎是被呂后活活嚇死。薄姬與代王母子卻能安全到達封地,我認為,代王后極可能是呂家女。
但呂后一死,太尉周勃與陳平謀劃,誅滅了諸呂。群臣認為當時的少帝并非漢惠帝劉盈親生,于是廢少帝,準備擁立新君。
周勃手握重兵,又誅滅呂家,最怕的就是呂氏秋后算賬。不僅是他,彼時漢朝的反呂派都有這個顧慮。恰在此時,代王王后‘卒’了…”
王笑聽到這里,臉色一變,看向王珍的臉色已有怒意。
王珍卻恍若未覺,繼續道:“代王王后的死或許是意外,但她一死,周勃與郡臣便決意立代王為帝。代王進京,周勃說有點事想告訴他,周圍大臣說有事當面說,周勃不愿當眾說,就沒有說什么事。
當夜代王入未央宮,有謁者十人持戟衛端門,曰‘足下何為者而入?’代王又召見周勃,之后謁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而聽政。
很顯然,周勃釋放了一個信號。代王…也就是漢文帝,他也不是傻子,他當然要考慮周勃想和他說什么,于是‘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
王珍說到這里,舉些碗緩緩飲了一口,嘆息道:“史書上寥寥數筆,其余事情或許皆是我的臆測。但…我就明明白白說吧,我認為漢文帝能登上帝位,親手殺死了他的結發妻子,以及與她所生的四個兒子。”
他沒有去看王笑的臉色。
王笑臉上已是一片鐵青,勃然大怒,一字一句道:“我說過,不愿做什么狗屁皇帝。”
王珍道:“我也說過,現在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王珠終于開口了,道:“大哥,三弟既不愿稱帝,你何苦再說這些?”
王珍搖了搖頭,道:“我想說的,不是皇位有多骯臟,不是爭皇位有多殘酷。我想說,我認為漢文帝是古往今來最好的皇帝。他或許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卻可謂百世帝王之師。”
“夠了!”
“世人皆言‘三代以下之主,漢文帝為最’,但我認為,漢文帝不遜于任何一個開國之君。‘經天緯地’曰‘文’,漢文帝以庶出之身,不費一兵一卒便平滅相亂,使天下免于干戈,不僅是手腕高超,而且是功績卓著,此謂上兵伐謀。”
“夠了!”
“你覺得他除掉妻兒是骯臟?換別的皇帝呢?漢武帝花費十數年之功除外戚要死多少人?唐太宗玄武門之變又要死多少人,留下怎么樣的禍端?自古以來,多少皇帝為了穩固皇位殺的血流成河?唯漢文帝,消血雨腥風于無形…”
王珍站起身來,正視王笑。
“你聽他除掉妻兒覺得他心狠。倘若你是一個生活在漢代長安的普通百姓,你是希望因為皇位之爭兵戈再起,把你全家牽扯至戰亂。還是希望安安穩穩地活,迎來一個愛民如子的帝王?”
“王珍,我讓你閉嘴。”
“世人想要的很簡單的,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政治穩定,四海靖平。而漢文帝至駕崩,依然心念家國社稷。他的遺詔你讀過嗎?一個帝王,臨死前還在擔心驚擾百姓。
令天下吏民,只悼吊三日釋服;毋禁娶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者;要讓霸陵的山脈河流,都保持原貌,不許為他的陵寢更改;后宮的嬪妃,送她們回家…
代王母子五人性命,換這樣一個帝王登基,豈非天下萬民之大幸?”
王珍注目看著王笑,眼里帶著期待之色。
他是讀書人。
而漢文帝是讀書人最理想中皇帝的樣子,他開創的王朝,是讀書人眼中最完美的理想王朝。
王珍真的很希望自己同胞弟弟,能為這世間再開辟一個那樣的盛世…
“啪”的一聲,王笑給了他一巴掌!
王珠倏然拍案而起,怒叱道:“王老三!”
王珍半張臉都泛了紅,卻不生氣,反而問道:“要大哥給你跪下嗎?”
“你讓我覺得,我不屬于這里…”
靖安王府。
甘棠小心翼翼偷瞥了一眼淳寧的臉色。
她覺得,靖安王不在時,殿下和唐芊芊還勉強能相處。
如今靖安王回來了,事情反而麻煩起來…靖安王今夜該在誰那里過夜呢?
甘棠心想著這些,轉頭又看了看天色。
她認為靖安王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難題,故意這么晚了還不回府。
過了一會,聽到院子里有動靜傳來。
甘棠大喜。
——看來還是自家殿下贏了。
她興沖沖跑出屋子,定眼一看,卻見來的是唐芊芊,整張臉就垮了下來。
唐芊芊是洗了澡才過來的,頭發簡簡單單束著,一身白衣,很是颯爽。進門時撿了撿甘棠的臉蛋。
“臭著臉做什么?”
不等甘棠應話,她徑直進了屋,坐在榻上。
淳寧正坐在那等王笑,轉頭看了看她,眼神有些疑惑。
“你別等笑郎了,他大概有些事要處理,不會太早回來。我若是不過來,你大概又要怕他到我屋里去,不如我們倆一塊睡…”
這天熄了燭火,淳寧忍不住側過頭看了一眼唐芊芊。
雖然光線很暗,但只看輪廓,她也不由心想…她真的好漂亮啊。
“你有孕在身,別想太多,睡吧。”唐芊芊低聲道。
許是因為只有兩人在,淳寧比往常更愿意開口說話,終于問出了心中的一個疑惑。
“聽說,大哥前陣子去過西安了?”
“是啊,但你放心吧,我沒答應他提的條件。”
淳寧低聲道:“我知道,但是為什么?”
唐芊芊給她拉了拉被子,道:“自然不是為了你,哪怕我現在照顧你,也不是為了你。”
“你若不總這樣,我可以給你個名份。”
“傻丫頭,說這些你在我眼里也就是個傻丫頭。”
淳寧又有些小生氣,轉過頭想要不再理她。
但過了一會,唐芊芊卻低聲道:“我生小呆瓜之前,笑郎和我說過一個故事…那時候,我們在八達嶺長城,我要去西安,他要回防山東。臨別之際,我問他對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期望…
笑郎說,他以前還是個癡呆兒的時候,曾見過另一番天地。在那里,有一個國家經歷百年苦難,最后卻還是天下太平。用你能聽懂的話來說,就像你的先祖開創楚朝,在你眼里,可是大功業?”
淳寧點點頭,道:“我大楚太祖皇帝再造華夏,功在千秋,其功績豈是一言可述之?”
出忽意外地,唐芊芊嘆息一聲,道:“是啊。”
她又問道:“倘若后世又有人再造華夏,卻并不想當什么太祖皇帝呢?”
“豈會有這樣的人?”
“你是天皇貴胄,自是不信的。”唐芊芊低聲道,“這位再造華夏之人有個兒子,你可知是怎樣的人?”
“太子?”
“太子不太子的。笑郎給我講了他寫的家書…這封家書的起因是,開國之后,他舅舅希望當官,于是寫信求他,他回了一封信。笑郎也只記得其中幾句話…
皇親貴戚仗勢升官發財、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靠自己雙手吃飯的時代已經來臨。翻身是廣大百姓的翻身,而不是幾個特殊人物的翻身…
人家罵我們沒有人性、不講人情。若他們所指的是這種幫扶親朋升官發財的人情,那么我們便沒這種人情,不講這種人情。我們有的是另一種人情,是對勞苦大眾的無限熱愛…
我本人極普通平凡,同時也沒有權力、沒有本錢、更沒有志向,來做這些扶助親戚高升的事。望你從頭干起、從小干起,不要一下子就想負個什么責任,先要向別人學習,不討厭做小事、做技術性的事…”
王笑對唐芊芊所說的顯然不僅于此。
但此時寥寥數語,淳寧依然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她自小聽過的道理就是,漢高祖借呂氏外戚而得天下;漢文帝借薄氏外戚聯絡周勃誅呂氏;漢景帝借母族竇氏之力;漢武帝妻族則是衛青、霍去病…
她極難想像那所謂‘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并有人能如此堅定的執行。
今日之前,她很難相有真有人不愿當太子…
唐芊芊又道:“我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到那種志向…但我并不想替小呆瓜去爭什么皇位。
笑郎故事里說的那種偉岸胸懷,他自認為是做不到的,小呆瓜大概也是做不到,但總之,我和笑郎既見過或聽過那樣的理想,皇位在我們眼里,也就不那么值錢了…
我不希望讓自己的兒子為一個不值錢的東西,浪費掉一輩子。他以后又不至于吃不飽穿不暖的。”
淳寧默然了一會。
唐芊芊話鋒一轉,又笑道:“當然,他若是想要,以后自己去爭罷了。而誰若是為了那位子想害我們母子,我也不是吃素的…”
最后這一句話大概是為了稍微敲打一下淳寧,她語氣里卻還帶著一些調侃的笑意。
淳寧依然還有些困惑,撫著肚子,陷入了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