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堆中,幾個人聚在一起。
莫乾四下看了看,低聲道:“張老頭已求見了建虜將領,我們相互對好說辭,一會別露餡了。”
“是。”
“余善甫,你是聰明人,該死若事情敗露,我先殺你。”
“放心,我妻女都在你們手上。”
莫乾這才道:“張略先會說我們是介休城范家的商隊,這趟是去豐州與蒙古人貿易的…”
“介休范家?”余從容有些厭惡,皺了皺眉。
“以前奴酋多次入塞,掠奪了大量財寶,以范家為首的晉商八大家替其銷贓,再從中原收集大量糧草、軍資,運入關外資助建虜,并提供大量情報。”
“我知道。”余從容點點頭,道:“小奴酋一進京,就為答謝這八大商人在紫禁城設宴,親自召見,賜朝服,編為御用皇商。我們假冒范家商隊,不會被揭穿嗎?”
“范家先祖曾是白蓮教徒,與豐州一帶的蒙古人做生意,漸成豪商。張老頭幾年前曾與范家打過交道,對其十分了解,應該不會漏陷…”
張略先湊過來低聲道:“是,那范先斗利用白蓮教、又勾結建虜,小的對他極為不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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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乾道:“別說沒用的,也別在我們面前點頭哈腰,記住,你是掌柜的,我們是你的護衛,魏幾悅、余從容二人是帳房先生。”
魏幾悅忽問道:“再說徐姑娘是我的夫人如何?”
“不妥,她是武人,建虜會看得出來。”
“余帳房就有夫人。”
莫乾也不知這魏幾悅是在戲弄自己、還是真心看上徐慧兒,感到有些生氣,皺了皺眉,愈發反感魏幾悅。
“閉嘴,你走開。”
他把魏幾悅趕開,徐慧兒這才肯捏著鼻子走過來。
“怎么說?”
莫乾只好又把計劃說了一會,接著道:“到時你偽裝成我的夫人…”
“你好大的膽子。”徐慧兒不悅,但聲音還是如小娃娃一般,低聲道:“你和我說好的,辦成這件事,讓那人給我當相公。”
“噓,我的姑奶奶,別被人聽到了…”
“聽到就聽到,等興復了大乘國,我稱了帝,立他當皇后的,老祖師你說是吧…”
張略先只覺尷尬,頭埋得更低。
一旁的大鎖哥撓了撓頭,一臉滿然。
余從容心中更加鄙夷。
——這就是北楚文武的作風,一群鄉巴佬。
腳臭的、膽小的、蠢得跟豬一樣的,還有說話捏著嗓子的輕浮女人,以及鎮不住女人的小年輕…
王笑的用人水平不過如此。
但奇怪的是,莫乾這人有時連個女人都鎮不住,遇事卻有幾分堅韌細致,懂得‘因勢利導’之理,竟真讓他打點了建虜的官兵,沒有太苛待這些人,還把請求層層遞了上去。
之后,一個建虜將領召見了這一行人。
他們一共百余人,精壯的護衛與貨物早都被看管起來,只有為首的幾人被搜了身,被押著穿過營寨。
到了一座大帳前,有侍衛走出來,掃了幾人幾眼,喝道:“這三個可以帶進去,這幾個人留在外面。”
“喳…”
張略先、魏幾悅、余從容于是進了大帳。
余從容心想:“看吧,建虜根本不在乎那女人是誰的夫人。”
他低著頭站在張略先身后,只看到前面那建虜將軍的一雙靴子。
“范家的商隊?可有信物為證?”那清將的漢話說得很好。
余從容目光看去,見張略先的身子抖得厲害,沒有回答。
“稟主子,有的…”魏幾悅開口。
“哪來的臭味?”那清將忽打斷他的話,十分不悅地嘀咕了一句。
余從容忽然道:“主子…是這個奴才腳臭,不如把他拖出去?”
魏幾悅一愣,轉頭看了余從容一眼。
那清將似覺得好笑,讓人拖了魏幾悅出去、掀開帳簾透了透氣,又向張略先問道:“不想開口說話是吧?”
“稟主子,我家老掌柜年紀大了,說話不利索,主子恕罪。信物是有的,我們有通關憑證…”
余從容扶了扶張略先,從他袖子里把文書拿出來。
清將掃了一眼,淡淡道:“這是前朝的憑證,我大清朝賜給范家的皇商文牒呢?”
張略先抖得更厲害了。
余從容道:“范家的根畢竟還在山西,擔心唐逆知道家主為大清辦事,平時行商不敢把皇商文牒拿出來,家主和小的們都盼著大清早日收復山西…”
“是,是。”張略先終于緩了一口氣,道:“小的們盼大清如盼甘霖吶。”
那清將笑了笑,又問道:“范永斗近來可好啊?”
張略先忙應道:“小的…小的是四房的掌柜,許久未見過老爺了。”
“哦,范四?爺正好認得他,他的腿疾如何了?”
張略先雖緊張,還是答道:“已好些了,四少爺前日子遇到一位老道士,作了個法,現在都能跑起來…”
兩人對答了幾句,張略先說了些范四的情況,那清將點了點頭,又道:“等你下次見到你家主子,告訴他上次他派人送來的禮物爺很滿意,你可知如何傳達?”
張略先喃喃道:“這…小的不知…”
“你家少爺送的南唐徐熙的《玉堂富貴圖》,還有這么大的夜明珠…你可知道我是誰了?”
張略先額頭上冷汗漸漸冒出來,嘴抖得厲害。
卻聽“咚”的一聲,是余從容跪在地上。
“原來是葉赫那拉貝勒當面,小的心里就嘀咕呢,哪位貴人生得這般俊美,與神仙無二。四少爺去年從京城回來,常常贊頌貝勒爺的風華…”
“什么葉赫那拉貝勒,我們滿洲稱名不稱姓。”
“是,貝勒爺勿怪,是因為四少爺說過,葉赫那拉氏出美人,以前有滿洲第一美人,如今貝勒爺是滿洲第一美男子,四少爺說貝勒爺家的小公子是一顆明珠,因此送了那顆夜明珠…”
說到兒子,尼雅哈語氣里便帶了些笑意,與余從容閑聊了幾句,又吩附侍衛把商隊從難民的營地里接出來,把貨物還給他們…
莫乾等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們這夜里便擁有了一個小小的營帳,雖還有清兵看管,處境卻也好上許多。
張略先把見尼雅哈時的情況說了。
讓余從容有些詫異的是,莫乾、魏幾悅并沒有因這件事對他有所不滿或有所起疑。
在他想來,自己讓尼雅哈把魏幾悅趕出去,回頭必是要被責問一番。
但魏幾悅反而道:“我不擅長應對那些自命清高的,這件事你做是比我做更適合。”
余從容于是稍稍改觀了一點,但還是嫌他腳臭,側了側頭。
魏幾悅又問:“你為何那么了解那虜將?”
“如你所言,他自命清高,每日吹噓其子是神童,在京城多留意便知…”
莫乾這行人運送的貨物是墨錠。
這種東西又不能吃,又不怎么值錢,清軍翻檢之后也就沒怎么動。
這天夜里,莫乾卻是從貨品里搬了幾箱墨錠下來,一個個掰開來。
余從容瞇著眼看去,只見那小小的墨錠里,竟是藏著一個個奇怪的小東西…
同是這一個夜里,被清軍驅趕在一起的難民中有人聚在一起,低聲道:“今日有位老神仙和俺說了,明日會有佛母降世,救我們脫困哩…”
“不會是騙你的吧?”
“老神仙給俺作了法哩,手里能冒火哩…”
次日,太陽還未完全升起,綿連不絕大的營中,數不盡的清兵再次整鍋造飯,準備又一次的攻城。
大帳中僚幕們匆匆整理著情況,然后匯報給多爾袞。
“山東那邊的情況到了嗎?”
“到了…”
“快,睿王要聽…”
“稟睿王,王笑已到了邯鄣,五天前在風月關與瑞軍守將交涉,瑞軍并未放他的部將過關…”
“晉商八大家都有派人傳信來,說若是打聽到王笑兵發山西,必會告知睿王。他們翹首以待睿王大軍,皆愿作內應,為大清盡快平定山西…”
多爾袞皺了皺眉,又道:“本王是問你們,王笑有沒有出兵來救唐節。”
稟事的僚屬一愣,心說這怎么可能?王笑得到唐節被圍的消息最快都要七八天,大軍調動最快也要一個月,就算瑞朝一路放行兵馬趕過來最快也要大半個月,帶上輜重那還要更久…這才過了多少天?
唐節總共也就被圍了十來天,神仙都不可能來救。
而且自己剛才都說過了,王笑要是來了,人家八大家會通知你的啊…
“稟攝政王,并沒有北楚兵馬入晉,奴才萬分確定。”
聽到這‘萬分確定’,多爾袞的眉頭才舒展開。
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多心了,王笑派兵給唐節解圍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目光看向地圖,多爾袞指了指大同,心想只有殲滅了唐節,自己才可以沒有后兵顧之憂的派大軍南下。
而有著各家晉商的支持,山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
王笑不可能比自己更快,他現在還沒入晉,便等于這一戰自己掌握了勝算。
而王笑若想強攻太行陘,便代表著與瑞朝絕裂…那更好,唐中元可以心安理得出兵潼關。
更重要的是,自己不需要在正面戰場上擊敗王笑。
只要擊敗唐節,就可以抽出兵力,化為小股騎兵,在八大家的引路下,出滏口陘、太行陘、白陘,直插山東腹地燒殺搶擄,拖垮這個彈丸小國。
仔仔細細又思量了一遍,多爾袞想不出王笑還能如何破解這一局。
“傳令下去,不惜一切代價,攻破大同,破城不封刀…”
“幾…幾日不封刀?”
“睿王沒說,貝勒聽命便是。”
岳樂嚅了嚅嘴,心想到尼雅哈昨日的勸說之詞,應道:“喳。”
他早已穿戴好衣甲,跨上戰馬,轉頭看去,見博洛一身盔甲,陪著多爾袞身邊上了觀戰臺。
見到這一幕,岳樂反而在心中更堅定了某個念頭。
他揚起刀,向自己的正藍旗兵馬下令道:“督戰…”
一道道旗令下去,各方將領也紛紛下令,與岳樂的兵馬配合著。
視線傳過攢動的人頭,最前方的漢軍旗將領喝道:“驅趕那些尼堪當前攻城!”
“敢后退者斬!”
“殺啊!”
殺喊聲喊起,接著,是無數哭天搶地的哀嚎…
大地上是昨日鏖戰留瑞的殘肢與血肉。
石夢農步履維艱地奔跑在人群中,身后有清兵不停用鞭子抽打著他們這些人。
他恨不能返身殺過去,卻被蘇簡拉著,越跑越快,混入人群。
“總旗大人在那里…我們跟著保護他走…”
“知道了。”
不一會兒,又有個青年跑到他們身邊,扶著石夢農。
跑著跑著,忽聽遠遠傳來呼喝聲。
天色仿佛暗了下來。
抬頭看去,前方箭雨如蝗,從大同城內灑落,射在手無寸鐵的人們身上…
石夢農早已拋卻了自身性命,心中卻浮起無盡的悲憫。
前面驚慌失措的難民著嚇得大哭,無數人回過頭想要撤,一排清兵又沖了上去,手中長矛毫不猶豫地亂刺。
“敢后退者死!”
“娘啊…”
哭聲震天…
石夢農幾乎要栽倒在地上,蘇簡也無力再扶他,唯有身邊那個錦衣衛的青年拉著二人跟著前面的病漢子。
每一刻仿佛都是在地獄煎熬…
終于,石夢農看到那個病怏怏的漢子忽然直起腰桿,猛地探手勒住一個清兵的脖頸,空手奪白刃,將一柄長矛搶在手中…
“殺奴!”
一聲大吼響徹在難民之中。
石夢農與蘇簡跟著大吼起來,渾身氣血激蕩,亦是轉身向身后的清兵撲上去。
——今日不成功便成仁,將這條僥幸得生的性命交出去…
“殺奴…”
“轟!”
突然,一聲爆炸聲響起。
“轟轟轟…”
天地間都是連綿不絕的爆炸聲。
石夢農一愣,轉頭看去,只見清兵大營里似乎是火藥庫被引爆了…
“佛母來救我們了!”也不知道誰扯開嗓子大喊了一句。
被驅趕的難民如炸了膛一般沸騰起來。
“佛母來救我們了…”
只見不遠處一個漢子忽然一把拆開自己的發髻,披頭散發,仰天悲呼。
“大劫在遇,天地皆暗,紅陽劫盡,白陽當興…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
陷著苦難中的人們聽了這句,猛地痛哭。
“蒼天吶!你終于開眼了,太苦了啊…”
“佛母降世!佛母降世來救大家了…”
“大家伙不要怕!殺奴啊!佛母賜福,只要殺奴,能讓你們死而復生,不再受苦…”
石夢農放眼看去,各處都有三三兩兩的人在高喊著什么,他們也不真去打清兵,只是不停地煽動著人們。
但接下來的場景,只讓石夢農感到可怕…
——妖教果然難以盡除,自二十多年前那場叛亂之后,白蓮教如今又在風興作浪,愚弄百姓了。
他還想說些什么,忽聽耳畔傳來一聲爆吼。
“佛母降世,殺奴啊!”
石夢農轉頭看去,只見蘇簡擼著袖子,高舉著手,又嘶聲大喊道:“淤泥源自混沌啟,萬民翻身盛世舉!佛母賜我等不死之身,殺奴啊…”
“彥才…你…”
“殺啊!”蘇簡已然沖了出去。
“…你不可學他們妖言惑眾。”
四野都是一片混亂,唯有石夢農呆立在哪里,轉頭尋找著那個總旗。
下一刻,人潮涌上來,裹脅著他沖向清軍大營的方向…
“佛你娘的母,老子才會是你們救命恩人。”
大同城墻上,唐節啐罵了一聲,大喝道:“老營騎兵聽命,隨我出城殺敵!”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