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壓城城欲摧。
清軍圍大同城十數日,大同城外,營帳如云。
這日傍晚,收兵之后,多爾袞召諸將議事。等散了軍議,尼雅哈與岳樂并肩而行。
岳樂并不是姓‘岳’,他全名叫‘愛新覺羅·岳樂’,是努爾哈赤之孫,也是阿巴泰的第四子。
“唐節確有些能耐,要攻下大同,只怕還要半月之期。”
“我早就勸過睿王,等其糧草告罄,大同可不戰而取,如今卻成了硬仗。”
岳樂道:“兵出飛狐陘、取雁門關攔住了唐節退路,不讓他縱深而守,大局已經達成了,至于滅唐節是打硬仗還是緩仗,對睿王而言不重要。”
尼雅哈點點頭,道:“我始終覺得睿王太顧忌王笑了,如此攻城,死重未免慘重。”
“是啊,諸將總說‘讓那些漢軍送死沒什么、劫掠山西百姓補充糧食沒什么’,但我大清要想在關內立足,必須要優待漢人才好。”
營寨外,一片哭嚎之聲遠遠傳來…
岳樂佇足聽了一會,長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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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雅哈敏銳地察覺到岳樂想談的不只是戰事,抬手引岳樂進到自己帳中。
兩人進了帳,尼雅哈問道:“貝勒爺想說什么?”
岳樂微微苦笑,道:“如今大戰既起,后方當以穩定為妥,我想勸睿王停止在京畿占房圈地,你可愿與我一起上書?”
尼雅哈猶豫了一下,道:“你前次上書已經被睿王駁回了,如今在外打仗,卻談京城內政,恐睿王怪罪。”
“正是在外打仗,那些阿諛獻媚的奴才不在睿王身邊,我們也許能勸動睿王。”
“勸不動的。”尼雅哈搖了搖頭。
他說著揮退親衛,又朝帳外看了看,脫下身上的盔甲坐下,披上一身寬袖的袍子,舉止間頗有幾分風雅。
“我們年歲相仿,貝勒如今還不到三十吧?”
“二十又八。”
尼雅哈道:“貝勒你工于詩畫,文章畫技比漢人大儒猶不遜色。再看睿王,不過三十多歲,行事作風卻像是老一輩人,仿佛是活在當年…太祖皇帝殺無谷之人的時候。”
滿人沒那么多講究,岳樂聽了點點頭,道:“是啊。”
尼雅哈又道:“若非范大學士苦勸,睿王尚且做不到如今這樣親善漢人。若論胸懷氣度,他遜先帝遠矣,又何苦再勸他?”
“形勢不同了。”岳樂道:“大清入主中原,滿人少、漢人多,若不安民,何以為繼?”
“道理睿王怎么可能不明白?但他做不到,他打心眼里以滿洲習俗為傲,卑鄙那些漢人。”
岳樂道:“你說的我明白,但你看如今天下形勢。北楚攏絡民心,實力日增。我大清本也有諸多良政,本該靜待天下歸心,偏偏在這關頭,睿王連施苛政,占房圈地、大肆拘漢人投充!如今攻打大同,又四下搶奪百姓糧食,任將士燒殺搶擄,豈有王師風范?”
尼雅哈默然了片刻,緩緩道:“這道理睿王懂。”
岳樂道:“我怕的就是他懂,卻還是做了。”
尼雅哈與岳樂對視了一眼。
岳樂緩緩問道:“所以…攻下大同之后,睿王必定屠城,以抹掉此事,對嗎?”
“我確實也是這么認為的。”
“那你還不愿與我一起上書?”
尼雅哈又沉默了一會,他思量了良久,忽然說了一句題外話。
“貝勒爺文武全才,陛下一直想與貝勒爺多多親近。”
岳樂一愣。
尼雅哈注視著他的眼睛,又道:“如今天下未定,陛下又是幼沖之齡,故悉事決于睿王。但睿王多病福薄之人,往后這大清的軍國大政,不知由誰決策?”
一句‘多病福薄’,岳樂深吸一口氣,已完全明白了尼雅哈的立場…
他恍然想起,眼前的葉赫那拉·尼雅哈是孝慈高皇后的侄子、是先帝的至親,必然也是擁護陛下血脈,豈能是睿王一系?
先帝畢生經營,致力廢除八王議政、集皇權于一身。如今先帝雖崩,遺澤之厚遠超自己的想像。
這大清朝看似臣服于睿王,但暗流中多少人在蠢蠢欲動?
他們在等什么?
等睿王平定天下,然后…狡免死,走狗烹?
眼看岳樂不說話,尼雅哈又道:“等攻下大同,擊殺唐節之后。睿王系社稷于一身,是不會親自南下的,在我想來,應該會封你三哥博洛為主帥。
說起來,饒余郡王的幾個兒子真是個個出色,博洛屢立大功,眼下也終于得了睿王重用了,這是好事。
但我們更欣賞的還是貝勒爺你,你是當今大清最出色的宗室子弟,文韜武略、屢立大功,卻不受重用,陛下恨不得立刻親政為你封王。”
尼雅哈沒有說‘我們’是誰,但結合他的前一句話,意思顯然更明白了。
——等天下平定,大可誅多爾袞,請你代表宗室為議政親王,決策軍國大事。
岳樂心神一顫。
他明白,陛下不可能親口說出這些話來,無非是其身后之人布置的。
哪怕如此,他也覺君恩深厚,熱淚涌到眼邊,讓他眼框發酸。
他并未馬上回復尼雅哈,這些事心里明白也就可以了。
“謝陛下厚愛…”
兩人收拾情緒,話題又回到民生戰事上。
尼雅哈道:“貝勒爺前次上書,陛下也深受觸動,稱贊你‘眼底窮荒皆赤子’,但…時機未到,且先忍耐。
睿王性格暴虐,但這是打仗,當時秦國削平天下又何嘗不霸道?要想銷兵戈、與民生息,該在天下平定之后,到時由我等后進之輩經營,使大清基業永固。”
岳樂道:“我只怕睿王如此施政,到不了削平天下的那一天啊。”
尼雅哈道:“前陣子,范大學士上書,曰‘治天下在得民心’,你以為他是在勸睿王停止占房圈地嗎?后一句才是真知灼見,謂曰‘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所以,范大學士談的是今年的科舉之事…你看王笑,只會拉攏下民之心,我們卻可得秀民之心,孰高孰低,一眼可知。”
“受教了。”岳樂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所以啊,我們有分寸的,睿王也有分寸,只要‘秀民’歸心,那些斗升小民,暫時就隨他們去吧。”
岳樂嘆道:“只希望早日能四海平定。”
尼雅哈道:“今日我與貝勒說這些,也是一個提醒…睿王已下了令,命我們這兩日就驅趕漢人攻城,破城之后大同也是必定要屠的,以免事情傳出去于大清聲望有損,你到時不要觸怒了他…”
此時清軍大營之外,三萬多難民被驅集在一起。
這些人多是從大同四州七縣等處被趕過來的,擁擠在荒野上,哭聲震天…
蘇簡與石夢農正蹲在人群中。
他們是在山野里走著走著,就被清兵捉起來了。
他們長了不少虱子,咬起人來疼得厲害,加上風餐露宿地趕路,肚子也餓,身上被野獸咬的傷口也開始潰爛…
如是種種,兩人只覺得活得太苦了。
這西北之地干燥,風沙大,氣候比起江南實在是惡劣,石夢農呆到現在只覺渾身都是病,再這樣下去也沒幾天活命了。
以前他覺得自己是社稷棟梁,在韓城時牧守一方、在南京時為國決策,如今發現那些才干能得以發揮,是因為自己是‘士’,坐的位置足夠高。
把自己與平民百姓放在這黃土地上刨食,論生存本領,自己遠不如他們。
滿腹的詩書韜略并不能讓人活下去…
石夢農張開干裂的嘴,喃喃道:“幸而唐節沒有南撤被多爾袞伏擊,我死而無憾了。”
蘇簡餓得前胸貼后背,嘴里的話有氣無力的。
“我們還什么都沒做…不能死。”
“余從容說的不錯啊,唐節不用我提醒…但我不后悔。”
蘇簡道:“不要提姓余的小人…石公覺得建虜把我們這么多人擄來,是要做什么?”
石夢農嘆道:“只怕是要驅趕百姓攻城。”
“該死。”蘇簡喃喃道:“我們要想辦法阻止此事。”
說著話,旁邊一個老頭伸出手,從蘇簡頭上捉走一只跳蚤,丟進嘴里嚼巴了。
蘇簡轉頭看了一眼。
若在以前,他大概會覺得惡心,如今卻覺得好餓。
那老頭子臟兮兮的,開口說的方言,蘇簡聽了老半天才聽懂。
“你問我怎么養出這么大的跳蚤?我從山里帶來的…什么?不怕猛獸嗎?我有個同伴帶了會打獵隨從…”
話到這里,蘇簡又覺得有些沒意思,懶得跟那老頭聊天。
省點力氣想辦法是正經。
忽然,他瞇了瞇眼,看到那邊一根木樁上刻著一個符號。
那是一個由麥穗、鋤頭組合起來的小小圖案。
蘇簡心神一顫…這是錦衣衛的聯絡暗號。
他迅速在四周瞥了一眼,見到外都是渾渾噩噩的百姓,看守他們的清兵在柵欄外自顧自地談天。
他于是悄悄靠過去,在那個小圖案旁邊又刻了另一個圖案,之后就蹲在那等著。
過了許久,一個病怏怏的漢子步履蹣跚地湊過來。
“這位兄弟,給點吃的吧…”
“吃的沒有,我給你唱支曲吧?”
“聽曲我只聽河西大鼓。”
蘇簡低聲道:“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第一層。兩張高桌五條腿,五個和尚四本經,
八個鐃鈸六口磬,三個木魚一盞燈。”
“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第四層,一張高桌六條腿…”
病怏怏的漢子說完,蘇簡低聲道:“見過總旗大人。”
“交換信印吧。”
兩個互相看了看印信,病漢子忽然低聲道:“到那邊說,有人在看我們。”
“那是我的同伴,江南來的的石夢農先生。”
病漢子一愣,沉吟起來——崔鎮撫麾下,第五千戶所,編號八六三一的那個人是…
“你是蘇簡?”
“正是卑職,總旗大人也知卑職之名?”
病漢子皺了皺眉,臉上浮起些失望之色,又四下看了一眼,盼著能遇到別的同伴。
他想了想,帶著蘇簡穿過人群,走到兩個年輕人之間,低聲吩咐道:“你們看著點,我和他談話。”
“是。”
接著,病漢子向蘇簡道:“你違了軍法,依例我要帶你回去治罪,若敢反抗,格殺勿論。”
蘇簡臉色一變,低著頭道:“卑職知罪,但當此時節,請總旗大人給卑職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你把印信給我。”
“是…”
病漢子接過印信,道:“你被革職了,隨我回濟南論罪。”
“是,請大人信我,我不會逃的。”
“知道,從我個人而言,還是佩服你能刺殺王樺臣。你手上可有情報?崔鎮撫他們可還安全?”
病漢子仔細查問了許多細節,低頭思量起來。
好一會,他招過另兩名番子,對他們以及蘇簡吩附。
“我奉柴指揮使之命,將幾封重要文書交給靖安王,沒想到半路被建虜擄來。這兩日建虜必要驅我們攻城,我會找機會逃跑,你們注意看著,若我死了,務必拿著我身上的東西南下交給靖安王…”
三萬余難民匯聚在一起浩浩蕩蕩,隔著人海,營中另一個地方,余從容皺了皺眉,道:“連一般乞丐的腳都沒你這么臭。”
“這你就冤枉我了,我上個月剛洗過腳,臭不過乞丐。”
說話的人相貌有些丑陋,身上卻有股威嚴之氣,正目光炯炯盯著不遠處一個有些粗壯的女子。
片刻之后,一個漢子擋在這丑陋男子與那女人之間,阻住了他的目光。
“魏幾悅,你為何又盯著徐姑娘看?”
“我是在想,邯鄲縣令如等無能,治下出了邪教都不知道。”魏幾悅道,“若在冠縣,我絕不可能任她招攬數十教眾。”
“閉嘴,你上任多久,人家上任多久…”
余從容聽著,眼中閃過些鄙夷。
——大言不慚的小小縣丞,還是被罷免的。呵…就這,已是山東公務考試出來的小吏當中拔尖的了。
倒是那叫莫乾的錦衣衛小旗讓余從容有些忌憚。
當時他帶著妻兒隨從躲在山間,正遇到這伙人策馬而過。余從容自覺隱藏得頗好,沒想到莫乾眼力非凡,竟是發現了他。
莫乾他們本偽裝成商隊,好巧不巧,其中有個錦衣衛番子是何家遠親,與余從容、何氏正好相識。
“咦,書涯,你不是隨族長去了濟南了嗎?怎么成了行商…”
“咦,表姑、表姑父,你們不是留在京城嗎?怎么到了山西…”
余從容雖不愿投效北楚,但這種情況下,心知莫乾等人也不會再放任他南下,免得露了消息。
不得已,他只好自稱是有稱報國之志,又說了解北方地形,愿為他們引路。
這一路而來,魏幾悅每每以審視的目光相看,讓人不爽…
今天他們遇到清軍,不敢妄動,也被帶到這里與難民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