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二十年前便能看出大清國運隆昌,終太宗皇帝一朝,老夫久預機務,豈能著了你們這幾個淺薄豎子的道?”
寧完我臉泛譏笑,摸著自己的胡子,那雙老謀深算的眼盯在王珰身上。
王珰臉色更白了些,無奈道:“是,是。我們就想著建奴主將是個關外蠻夷,想用計一試。沒想到竟遇到老先生你這樣有大智慧的,我…我很佩服。”
“呵,你說話倒是好聽。”寧完我笑了笑,喝道:“帶上來吧。”
不一會兒,有人押著胡敬事、孔興彌二人進來。
王珰目光看去,只見兩個書生身上血肉模糊,顯然是受了重刑。
他看得心中難過,眼睛一酸幾乎要哭出來。
“胡先生、孔先生,你們…”
胡敬事轉過頭,瞪著王珰道:“狗賊,你休要假惺惺喊我,欲害我耶?”
他說罷還看向寧完我,又道:“大人,我們真是捉了王笑的兄弟,前來投奔大清的啊。”
“拙劣。”寧完我嗤之以鼻。
孔興彌尤不甘心,喊道:“大人,我乃山東孔氏之后,我孔家被王笑抄了,我與其不共戴天,真是來投奔大清的。”
寧完我依舊冷笑道:“拙劣。”
“胡先生、孫先生,你們別演了吧?人家都看出來了。”王珰終于哭出來,“這次遇到個聰明人,我們栽了啊已經。”
胡敬事偏偏還要演,又罵:“你還要攀咬我。”
寧完我理都不理他,看向自己的手下,問道:“這就是你審的結果?”
“這兩個書生骨頭硬得很,用了刑也不招。”
“呵,書生。”寧完我譏笑一聲,又揮了揮手。
有親兵下去,很快又帶了兩個人上堂。
卻是鐵豹子和張嫂。
王珰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道這大嫂子懷了也就三個月,平時健步如飛的,一轉眼怎么走路又要人扶了呢?
“大哥,嫂子,你們…”
鐵豹子也不看王珰,徑直在寧完我面前跪下來,喊道:“罪民鐵大才,見過大人。”
張嫂卻是拉了他一把,斜睨了寧完我一眼,淡淡道:“起來,你是我的漢子,不必跪一個奴才。”
論官位,她不如寧完我。但論身份,她是蒙古人、是太后心腹。寧完我卻只一個“遼東舊人”,投降大清的漢官,雖有官位,卻只是隸屬薩哈廉的奴才。
哪有主子要給奴才臉的?
“哦。”鐵豹子站起身,想了想,又“喳”了一聲。
寧完我對張嫂十分客氣,讓人搬了一把椅子請她入座,接著才道:“鐵大才,你說吧。”
“喳。”鐵豹子指了指兩個書生,道:“他們帶著王珰這小子進城,謊稱是捉了王笑,為的是取得大人你的信任,再游說城中漢人將官,到時候理應外合,幫助娘子關的瑞軍奪下真定府。”
“提出這個計劃的人叫孫知新,他給了胡敬事一份名單,名單上都是些心向漢人的官。那瑞軍將領叫唐伯望,麾下有近兩千人,加上娘子關原有的一千守軍和三千民壯,共有六千人。城中神武右衛若是響應…”
“鐵豹子!”
“大當家,你背叛我們?!”
孔興彌、胡敬事紛紛大叫。
鐵豹子并不看他們,繼續向寧完我又恭恭敬敬道:“大人,那三千民壯,我可以說服至少一半人投降。”
“是嗎?”
“請大人勿疑,罪民當年日子過不下去了,也曾揭竿而起,反抗狗朝廷,正是王珍領著楚軍殺我兄弟,我才逃到這荒山野嶺。其實與楚朝不共戴天!”
王珰神色愈苦,喃喃道:“大哥,你…”
“別叫我大哥!”
鐵豹子又一把握住張嫂的手,露出些鐵漢柔情的樣子來。
“我與其其格已結為夫婦,她還懷了我的孩子。大人,我愿投降大清,讓我婆娘安心,也給我未出生的孩子謀一份安穩。”
寧完我沒看鐵豹子,而是看向張嫂,嘴里用滿語嘰哩咕嚕問了一通,像是在問情況是否屬實。
張嫂卻只是隨意點點頭,很囂張的樣子。
孔興彌、胡敬事眼看計劃失露,神色萎靡,臉色滿是悲傷憤忿。
寧完我冷笑不已,又問道:“你們可還要繼續演?”
“呸!狗漢奸。”
“漢奸?”寧完我淡淡道:“我本遼陽人,在大清太宗皇帝時屢上諫言,撫境安民,救了生靈無數。反觀你們楚軍是怎么做的?王笑水淹遼陽城,使全城百姓淪為魚蝦,死者遍野。這其中是非,豈是你們兩個無知書生能定言的。”
“放屁!建奴擄掠中原,燒殺搶掠你怎么不說?屠戮薊鎮你怎么不說?狗漢奸,你再怎么粉飾也掩蓋不了你助紂為虐的無恥行徑…”
胡敬事還在大罵,寧完我卻懶得和他爭論,揮了揮手,道:“王珰留著,這兩個書生拖下去砍了。”
王珰大驚,忙替他們求饒不止。
“大人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他們讀書讀傻了。我愿降,我還能勸他們投降,求大人別殺他們…”
寧完我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會,譏道:“我豈能信你?”
眼看兩個書生被清兵堵著嘴越來越遠,王珰急得滿頭大汗,轉頭又去求張嫂。
“嫂子,哪怕我們是敵國,念在往日的交情上,饒他們一命吧?我錯了,我以前不該天天讓你做飯洗衣…”
好不容易,張嫂終于還是向寧完我淡淡道:“胡敬事的那份名單還沒問出來。”
“我不要什么名單,安知這不是離間計?”寧完我笑道:“由我坐鎮真定府,誰都休想復叛。”
張嫂默然片刻,又道:“這兩個書生我要帶回盛京,且留著性命。”
“這恐怕不妥吧?”
“哼,你若不放心,派人看管便是。”
寧完我凝視了張嫂片刻,最后還是不愿得罪張嫂,吩咐把人先關押起來。
末了,又讓人囑咐知府黃玉光對真定府百姓宣稱已捉到了王笑,封鎖全城。
忙完這些,寧完我提筆給拜音圖寫信稟告情況。他所擔心的是,眼下真定、滄州這一條防線,最薄弱的就是真定府,因為真定新附,人心未穩,官員中多是楚瑞舊臣,極可能像倒馬關一樣降而復叛。
“祁充格前車之鑒,不可不慎。”
寫到這里,他再次想到張嫂,揣度起來。
這個其其格,總不會投了楚朝吧?
沉吟良久,寧完我招過幾名心腹,吩咐了起來。
“你在寧大人面前,是不是太囂張了?”鐵豹子低聲問道。
“別碰我。”張嫂先拍開他的手,才道:“寧完我蒙先帝重恩,如今卻投靠多爾袞,我今天已經是給了他面子。”
“是嗎?那我到了大清,能得個一官半職嗎?”
張嫂盯著鐵豹子,道:“你真要投降大清?還是存了心思利用我?”
“老子能利用你嗎?老子的骨肉只還在你肚里揣著。”
“姓鐵的,你真就拋下你那些弟兄?”
“不然呢?你愿意跟著我投降漢人朝廷不?”
“我看不起你。”張嫂罵了一句,自上了榻,又一腳把鐵豹子踹下來,罵道:“滾一邊去,別跟我同榻。”
鐵豹子也不氣,拿被褥鋪了個地鋪,嘴里道:“老子想明白了,誰當皇帝不是當,管他滿人的朝廷漢人的朝延。日子過得下去就行,總有一日你知道我是真待你好。”
張嫂也不應,兩人就這般躺到半夜,聽得屋外一聲輕響之后,張嫂嘆了口氣,又道:“姓鐵的,聽墻角的人走了。”
“誒,我上來。”
“滾開!”張嫂道:“你還不和我說實話,你是真降還是假降?”
“真降啊。”鐵豹子圓圓的眼睛一瞪,很是真誠的樣子,“老子這不是成全你嗎?”
張嫂默默看著他,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憂。
她既不想背叛娘娘,又不想看著這些日子相濡以沫的人受難。既希望鐵豹子一心待自己,又不想看著他失了往日的英雄氣…
張嫂心里漸漸萌生起一個想法。
“要是兩國不再打仗才好。”
但鐵豹子似乎在漢奸的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起勁。
他向寧完我獻計,親自去說服了幫忙守關的三千民壯中的兩千余人,與清兵里應外合取了娘子關。此戰之后,唐伯望大敗,大旗搖搖擺擺,一路遁向山西。至此,寧完我拔除了真定府西面最大的威脅。
經此一事,鐵豹子證明自己是真心投靠大清,時常向真定官員鼓吹:“老子的婆娘就是滿人,老子至少比你們這些降臣值得相信。”
這話不無道理。
拜音圖手上兵力不足,又要守著一大條防線,派給寧完我的人手并不多。寧完我坐鎮真定府,本就是捉襟見絀,重用神武右衛,還不如重用鐵豹子…
半個月之后,拜音圖領兵從饒陽縣領兵回到了真定府。
寧完我收到消息,知道局勢又緊張起來了。
真定府在西、滄州在東,饒陽縣處在兩地的正中。拜音圖原本在饒陽處置防務,如今歸來,便說明東線的清兵已經南下到了滄州,接管了饒陽防務。
果然,拜音圖入城之后,與寧完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睿親王、豫親王已南下攻打德州。”
這在寧完我的意料之中,他走到地圖前,為拜音圖分析。
“此乃兵法正道,我方十八萬大軍云集,德州守軍不過兩萬,正是以強伐弱,大利。反之,若追著王笑那支兵馬,流竄河北,一則難以施展火炮之利,二則徒費時日,萬一讓王笑遁入倒馬關,又是被牽著鼻子走。長此以往,軍心就散了。”
這話,其實是在給拜音圖的弟弟鞏阿岱找補。
他們已經收到消息,鞏阿岱領著一萬騎兵到處追擊王笑。本來呢,騎兵追人家的步兵,不要求鞏阿岱戰勝,只要咬住對方就可以。
偏偏鞏阿岱中了楚軍的埋伏,丟了糧草,楚軍于是佯攻保定府。圖爾格只好發兵去救,結果王笑領兵逃進白洋淀,休整之后又是虛晃一槍,差點就逃回倒馬關。
總而言之,要是鞏阿岱能截住王笑,自然也不會“被牽著鼻子走”。
多爾袞也是怒其不爭,不耐煩再和王笑耗下去,干脆直撲山東。
拜音圖道:“可笑王笑狗賊,敢派兵北上援瑞,四萬余大軍陷在北面。如今山東兵力空虛。待我們端了他的老巢,看他還能往哪跑!”
“關鍵是,我們一定要防住西面,不能再王笑回山東支援。”
拜音圖點點頭,指著地圖,道:“晉城以南,睿親王皆派了兵馬阻擊。我們只需守住真定府便可。幸好你拿下了娘子關,保證了西面的安全,如此我們輕松了許多。”
兩人商量好防備,布置妥當,又復盤了一遍確定沒有疏漏,接著,寧完我又向拜音圖稟報了王珰之事。
拜音圖聽后哈哈大笑。
“哈哈,寧先生是說,這個叫孫知新的傻書生想要設計騙你,結果丟了王珰、還丟了娘子關?哈哈哈,怪不得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寧完我頗為謙遜地擺了擺手,又道:“先帝在時,曾訓練了一批暗探,通漢學,通關內風俗,武藝高強,忠心也勿慮。這其其格便是其中一人,若說幾個書生能策反她,我是不信的,但還得小心。”
“這鐵豹子可以信任嗎?”
“暫時未見他說過什么假話,但是否真心歸附還不好說。”
“寧先生不必太多疑了,他既已獻出了娘子關,老婆孩子又在我們手上。若還不信他,未免寒了別的降臣之心…”
拜音圖話到這里,一匹信馬也急奔入城。
“報!北面一百里發現楚軍,疑有四萬余眾。”
寧完我與拜音圖神色立刻鄭重起來。
“王笑來了…”
知府后衙。
圍墻外,蘇簡一身普通裝扮,有些緊張地站在那等著什么。
過了一會,后門被人推開。被他稱為“肥環”的知府千金探出頭來。
“蘇哥哥。”
蘇簡“噓”了一聲,上前低聲問道:“怎么樣?東西拿出來了嗎?”
“拿到了。”肥環胖乎乎的手一抬,露出一個小包袱。
她卻不馬上把東西給蘇簡,反而道:“你真的答應娶我?”
“蘇簡對天起誓,今生非你不娶。”
肥環大喜,把手里的東西往蘇簡懷里一塞,又問:“我們什么時候成親?”
“等局勢安穩下來吧。”
蘇簡隨口說著,四下一看,又問道:“幫我跟你爹打聽了嗎?”
“打聽了。”肥環重重點了點頭,有些緊張道:“說是楚軍這兩天就要攻城了,我爹讓我呆家里不要出門。”
“楚軍有多少人?”
“沒說,我爹只說,清朝的將軍有把握守住真定府,楚朝要完了。”
蘇簡“呵”了一聲,又問:“銀子拿了嗎?”
“拿了,這可都是我自己攢的。”
“就當你的嫁妝。”
肥環于是喜笑眉開,從丫環手里接過一個錦盒。
蘇簡打開一看,見上面鋪著珠寶,下面是一疊銀票,心中大喜。
他又安撫了肥環幾句,接著匆匆穿過巷子,小心翼翼地走進一間民宅。
“公子。”民宅中幾個健壯大漢紛紛起身,抱拳喚道。
蘇簡把手里的錦盒往桌上一放,掀開來。
“銀子有了。湯大哥,你今晚便去賄賂綠營武備,弄幾把火銃來。其余的錢給弟兄們分了。”
“好!”
蘇簡目露得意,又從懷里掏出肥環給的那個包袱。里面有一張牢房地圖、兩枚令牌、還有一封蓋了章的公文…
如今清軍鎖了真定城,對內只說已拿住楚賊王笑,大軍既將平定山東,北面唯有一小股楚軍作亂,很快也會被殲滅。
總而言之便是大清朝很快便要穩住中原局勢,大家安安心心當個順民。
蘇簡卻從中讀出些不尋常的意味來。
一小股楚軍作亂?那為何城內建奴風聲鶴唳、守備森嚴?
蘇簡猜測,這只楚軍必是要前來營救虢國公。
他父親是縣尉,負責的是治安捕盜之事,因此手下有些巡檢官兵,真定府投降之后,有幾個硬氣的不愿事清,遂辭了差事。蘇簡便聯系起這些人,打算做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人說趙燕多慷慨悲歌之士,我等便讓世人看看,什么叫硬骨頭!”
蘇簡一掌拍在那地圖上,意氣紛發…
滹沱河發源于山西,流經恒山與五臺山之間,折向東流,切穿太行山,經忻州、陽泉、真定、衡水、滄州入海。
換言之,王笑要想從河北南歸,必須渡過滹沱河。
滹沱河沿岸各城皆有清兵把守,而真定城與東面的無縣縣城不到五十里。也就是說,王笑要渡河,拜音圖隨時可以率兵出城,半渡而擊。
如此一來,王笑要想安全渡河,只能先取真定府…
“轟隆隆!”
真定城頭上的老舊的火炮吐出一枚實彈,砸在北面的楚軍之中。
拜音圖立在城樓上,目光看去,見楚軍只是在進行試探性的攻擊。
“果然,王笑沒帶攻城器械,他能奈我如何。”
寧完我笑道:“此戰,主動權已掌握在將軍手中,王笑若渡河,我們便主動出擊,他若要攻城,我們便龜縮不出。要不了幾日,其糧草不濟,軍心自潰矣。”
“可惜,我兵力不足,不然或許可以正面擊敗他。”
“不急,鞏阿岱和圖爾格將軍必然已率軍趕來。”寧完我道,“只需要堅守數日,楚軍疲憊,到時我們三面合擊,可得全勝。如今要防的,還是城中有人里應外合。”
“寧先生還是信不過那鐵豹子?”
“畢竟小心無大錯…”
兩個看到這里,遠處戰局又有了變化,只見楚軍竟是分出一支兵馬向西去了。
寧完我皺了皺眉,忽驚呼道:“不好!王笑狗賊好歹毒的心腸,他必是派人到上游筑堤,要放水淹真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