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鐵陀奉了孔興弨之命做掉王笑。
他策馬急奔離開曲阜地界,并不知道身后的孔家已血流成河。
不惜馬力跑了整整一夜,魯鐵陀終于在清晨開城門時進了東阿縣城。
他帶了三十人,安排了十人輪流踩點,又找客棧歇了一覺,準備在夜里動手。
“大哥,都打探清楚了。那王笑受了傷,還躺在驛館里未醒。那驛館雖有官兵守著,但也不如何森嚴…”
魯鐵陀聽了一會,吩咐道:“我有個主意,我們趁夜從后面院墻翻進去,先砍了王笑,再一把火燒了驛館。”
“大哥,好主意。”
事情就此定下來,一眾大漢好吃好喝了一頓,等到夜幕降臨。他們換上黑衣,悄然向驛館潛伏過去。
魯鐵陀握著刀,心里不由想道:“公子真是果斷之人,毫不猶豫就出手刺殺一個國公。這誰還能有所防備。”
他派來踩點的大漢叫翟仝,對驛館的守備已摸得很清楚。
一行人算好了官兵巡邏的空隙潛進驛館后面的巷子,等了不一會,一隊十余人的官兵走過。
三十撲上去,手起刀落將這隊官兵做了。官兵雖有甲胄在身,但魯鐵陀武藝甚高,一人頃刻間便殺了五人。
“翻過去。”
那有兩人高,魯鐵陀縱身一躍,碩大的身子輕輕巧巧落在墻頭,接著拋下一根粗繩,將別的大漢拉了上來。
“翟仝,怎么走?”
“那邊。”
魯鐵陀低聲道:“人多扎眼,你們四下埋伏著。我和翟仝帶兩個人去做了王笑,半刻鐘之后你們放火…”
一眾漢子散開,魯鐵陀這邊四人則向最大的那幢屋堂偷摸著走過去。
屋堂中有燈光亮著,他們伏在外面聽了一會,只聽到里面有人在說話。
“咦,吳大哥,你怎么不吃?”是個年輕人的聲音。
接著,一個中年人應道:“胃口不好。”
“真是奇了,吳大哥你還有胃口不好的時候?”
“憂心吶。國公想要分田,一開始我也覺得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也知道難…卻沒想到阻力如此大。從年前十一月提出的主張,快四個月了,先帝喪事辦了,和南京都打了一仗。唯有這分田一事難有寸進。”
“哦,我不懂這些,吳大哥你嘗嘗這姜樓燒雞 好香。”
“唉…對了 你可知曲阜孔家?”
“那我哪能不知道?哈哈,說起來我們王家和衍圣公府還有親戚呢。”那少年的聲音有些得意起來又道:“我大嫂娘家,也就是陶家 你知道吧?”
“以我和王珍的交情,能不知道嗎?”
“那輩分是什么來著 大嫂的六世祖的兄弟乃是河南歸德府陶家以前的家主…”
“這事王珍卻未與我說過。歸德府陶家 可比京城陶家顯赫得多。”
“是啊,當今衍圣公的繼室陶氏正是歸德府陶家之女,如此算來,也算是和我們王家有親戚。我爹和我大伯早些年還想給衍圣公送禮就是衍圣公兒子滿月之時我家特地派管事來曲阜送禮,到了席上才得了一份孔家的請柬。拿回來之后可好用了。我入學堂的時候,有個先生還看不起我們商賈之家,嘿,我二哥拿出孔府請柬那先生臉色都變了,哈哈。后來衍圣公進京 我爹想去拜會,連門都沒讓進。”
“我與王珍在香山書院讀書時的先生也是尼山書院的弟子。孔家之人脈聲望不可小覷啊,還有這山東土地兼并的情況 形容起來就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怎能不愁?”
“那又能怎么辦呢?吳大哥你吃這個豆腐皮吧又薄又韌 很好吃的…”
窗外的魯鐵陀心里暗罵一聲。
——知道孔家不好惹你還敢惹,老子先把王笑做了。
他與翟仝在窗外躲了一會,見前面一個小院落前一隊官兵往別處巡邏去了,于是飛快撲上去,一人一刀劈死守在門口的守衛。
“啊!”慘叫聲響起。
“有刺客啊!”
魯鐵駝等人也不理會,徑直沖進院中…
“有刺客啊!”
王珰正夾著一塊燒雞吃得高興。忽然聽到外面一聲高喊,嚇得燒雞也掉在地上。
他身子一縮,人已到了桌子下面。
然而再一想,笑哥兒還在昏迷,這驛館里也就自己和吳培能擔事,也不好縮在這不救笑哥兒。
這般想著,他不情不愿的從桌底爬了出來。
“吳大哥,我們快去救笑哥兒啊。”
吳培微有些發愣,應道:“是吧。”
兩人跑出屋外,一邊召集侍衛一邊向王笑的院子跑去,只見前面的院門已被踹開,一個黑衣大漢正在院中放火,另一個大漢沖進屋內,對著床褥就是一陣亂砍。
月色中,只見血從被褥中溢下來,一片狼藉。
王珰腦中“嗡”的一下就是一片空白。
——笑哥兒死了?!他這么作死,好不容易活到現在,被兩個無名之輩這樣砍死了?
“著火啦!”
“走水啦…”
突然間整個驛館大喊聲四起,王珰轉頭看去,只見各處倏然竄起火光。
“快走!”吳培大喊一聲,拉著王珰就跑出院外。
“可是…笑哥兒…”
王珰愣了一下,掙脫出吳培的手,重新跑回院子。
“笑哥兒,你死了沒啊?沒矢的話,你吱一聲啊…嗚哇,我怎么和大伯交待…”
“哈哈哈!”
魯鐵陀一掀床褥,見里面那人已成了血人,不由得意異常。
——什么狗屁駙馬、國公,什么手握數萬大軍,還不是被老子這個山東好漢幾刀砍死了。
接著他轉頭一看,只見外面站著一個細皮嫩肉的公子哥,正張著嘴沖這邊大喊大叫。
遠處火光沖天,霹靂啪啦。
魯鐵陀心中豪情涌動,大喊道:“翟仝,再宰了這小子!”
“好!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哈哈,別讓他跑了。”
王珰愣了一下——自己果然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眼看著兩個大漢沖自己跑過來,他撒腿就跑,一轉身撞在趕來的吳培身上,兩人都摔倒在地。
“那胖子也殺了!一看就是官…”
驛館火起之時,張嫂正在后院吃飯。
張嫂之前倒也聽王珰那小廝桂皮說過‘跟老爺出門辦事有口福’云云,這次是她第一次跟王珰出門,確實也吃了不少好東西。
今天王珰點了東阿縣有名的姜家酒食的外食吃,他待人一向大方,特地讓酒樓帶足了菜,身邊的侍衛下人也都分了一份。
她夾了一口燒雞,入口郁香而不膩…這樣的味道在關外確實是吃不到的。
——如今多吃些吧,等過些日子劫走了王笑,以后未必有這口福了。
如此想著,她又夾起一塊豆腐皮,據那個姓吳的大官說,這豆腐皮乃東阿高集鎮所產,薄如紙、韌如皮,在魯西久負盛名…
豆腐皮才入口,還不及細嚼,忽聽外面一聲慘叫。
張嫂放下筷子,一路向王笑所住的院子走去。
四處火光燃起,她悄然繞到后面,見一個黑衣大漢正在后面放火。她踮腳過去,忽然出手,直接將對方勒死。
透過窗子看去,只見一個黑衣大漢正揮刀向王笑的就要砍下。
“蠢材,王笑是那么好殺的嗎?必有埋伏。”她心里冷笑。
然后下一刻,她預想中的埋伏和反轉也沒有出現。
“哈哈,老子殺了王笑!”
那黑衣大漢狂笑著,掀開床褥,里面一人血淋淋,已然死透。
張嫂一愣。
“這…防備這么松?早知道我早把他劫走了…”
一恍神的功夫,她再抬頭,只見三個黑衣大漢已向王珰殺去。院中有十余侍衛護著王珰與吳培,但黑衣大漢中有一人武藝高強,不一會兒便將護衛殺了大半。
張嫂想到自己任務又失敗了,怒從心起。她四下一看,拉過剛才殺掉的黑衣人就開始剝衣服。
翟仝正殺得興起,手起刀落又殺了一個官。眼見越來越多護衛趕過來,他不愿纏斗,提刀便向那個衣著富貴的公子哥殺過去。
那公子哥嚇得不輕,嘴里哇哇大叫著,跑得飛快。
翟仝大刀追去,忽見前面又一個黑衣人竄出來。
“老六你他娘的現在才出來,攔住他!”
翟仝大喊一聲,只見老六果然攔住了那公子哥。他嘿嘿一笑,兩步趕上。
“老子來殺個官…”
“噗”的一聲響,一柄刀重重貫起翟仝心口。
“你…你他娘…不是老六…”
“老翟!”魯鐵陀大喊一聲,怒發沖冠,直向這邊撲來。
張嫂黑衣打扮、黑布蒙面,一手持刀、一手摟著王珰,只見這小崽子正在瑟瑟發抖,她心中恥笑一聲,將他丟開,迎著魯鐵陀便殺上去。
魯鐵陀眼中滿是怒火,一刀砍下。
張嫂也是大怒,提刀迎上。
“當、當、當…”
王珰心驚膽裂,偷眼看去,只見兩個黑衣人打在一起,一個體壯如牛,一個相比起來身形矮小,手中的刀卻一樣的兇猛。
他小心翼翼向后撤了幾步,一轉頭,只見耿當已領兵殺過來。
“耿大哥,快!殺那個壯的…”
“嘭”的一聲巨響,不等耿當沖上,瘦小的黑衣人一腳踹在壯碩黑衣人腰間,接著一刀劈下。
血花四濺中,王珰嚇呆在那里。
“恩…恩人,你你…”
他目光看去,只見那瘦小黑衣人已躍上墻頭。
有護衛要去追。
“讓他走,他救了我。”王珰忙喊道。
他再一回頭,只見對方躍過院墻不見了身影…
“該死的南蠻子,全都是蠢貨。”張嫂心中暗罵不已。
她只覺得好恨。
為什么自己要劫王笑就千難萬難,結果隨便跑來幾個蠢賊就把王笑殺了。
可憐彌爾達費盡心思,更可憐自己潛藏了這么久也白費功夫。
驛館火光沖天,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換了衣服,轉頭看了看桌上的菜,重新坐下來吃起來。
過了一會,王珰沖進來,大喊道:“哎喲,張嫂,著火了不知道嗎?還不快拿著我的銀票跑…真是…”
他沖進里屋,從枕下拿了一疊銀票。
“快走啊!”
張嫂跟在他身后向外跑去,心想自己也該回關外了,終于不用再跟著這蠢小子了,不過事沒辦成,回去娘娘也要罰自己。
才跑出院子,忽見到那個耿將軍正伏在地上痛哭。
“國公爺啊!俺又把差事辦砸了…俺這就來陪你…”
張嫂心想這家伙就是個沒腦子的,也不知王笑為何要用這樣的廢物。
眼看那耿將軍撥出刀要自盡,她不由在心中叫了聲“好!”
——快死吧你個狗南蠻,一直護衛著王笑不讓老娘捉,卻讓幾個毛賊把人殺了,廢物該死。
可惜,王珰和姓吳的沖上去把他攔了下來。
張嫂有些失望,轉念一想,也好,楚朝多一些這樣的廢物,以后大清也好來打。
下一刻,便聽到那廢物驚喜地叫了一聲:“真的?”
“你小點聲,不過也無妨了,不是什么秘密了。想必明天便有消息傳回來…”
張嫂站得遠,凝神聽著,接著便聽那吳培嘆息了一聲。
“唉,分田還是兇險啊。明槍易多,暗箭難防。若非國公果絕,再晚兩天,這次輸的就是我們了…”
張嫂一瞬間明白過來。
她四下一看,這才發現驛館中的官兵比兩天前已少了一大半。
——王笑那小子還沒死,這樣的日子得過到什么時候…
官兵撲著火,護著驛館內的人緩緩撤出來。
張嫂跟著王珰和吳培身后,心中正怨念不已。忽聽兩匹馬一左一右奔過來。
“報!德州急報,請虢國公速覽…”
“報!虢國公急召吳大人往曲阜…”
吳培先接過那封德州的信報,一轉頭就揮退別人。
張嫂雙手擦了擦腰,緩緩邁步走開。
但她耳力極好,隱隱還是偷聽到了一句。
“多爾袞已經擊敗唐節了…”
與此同時,山東大地正醞釀著一場風浪…
除了孔家,山東還有很多別的世家。
比如高密傅家,傅家家主傅鐘秀,累官至太常寺少卿,延光十五年告退歸鄉。去年楚朝京城失守,傅鐘秀得知消息,一夕白發。至此延光帝死訊傳出,傅鐘秀自盡殉國。王笑聽聞此事,還曾派人上門吊唁。
再比如掖縣毛家。毛家在大楚科甲蟬連不絕,其子侄多以科第得官,名人輩出。其中最出名的人物便是兩百年前的毛維之,以解元中光,繼而中進士、選庶吉士,一路做到東閣大學士、加太子太保。還平定藩王叛亂,加少保、武英殿大學士。皇帝要封他世襲伯爵之位,他力辭不就,卒后贈官太保,謐號‘文簡’,可謂楚朝一代重臣。毛家子弟中進士者輩出,為官者有,文人大儒有,被稱為“東海世家”。
除此之外,還有濟寧孫家,所謂‘半城財富是孫家’,又所謂‘濟寧州,十萬家,最盛還是老孫家’,孫家有濟寧城一半的土地,有‘騎馬不踏外姓路,馬饑不吃外田草’之說。
孫家是‘孫半城’,新城王家則是‘王半朝’,有楚一代,新城王氏家族先后出進士三十余人,為官者超過百人,而且多有著述傳世,人稱“齊魯望族”。
還有鄒城孟家,乃是孟子后裔,彪炳于史冊者歷代不乏其人,比如孟浩然;
還有臨沂顏家,乃是顏回后裔,亦是各代皆有彪炳于史冊者,比如顏真卿;
還有嘉祥曾家,乃是曾參后裔,曾家在楚朝‘翰林院五經博士’之職是世襲的,說不上多高的職位,但依然尊貴;
還有諸城劉家,‘一門三公,父子同宰’,曾在楚光宗年間劉家父子同入內閣,還有一侄為戶部尚書;
還有安丘曹氏,安丘曹氏以農耕為業,楚朝以來科舉仕宦愈盛,百年間一門出了八個進士…
王笑三個月前便想提出要分田,這些世族之中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反對,但絕大部分還是反對的。
世上自然有高尚之人愿意分田…但這件事,確實是王笑不講道理。
——憑什么呀,把我的產業分給別人?
如果是別人無緣無故跑來問‘能不能把你的田分給別人呀?’,他們當然理都不理。但王笑手上有大軍,事情就麻煩了。
各家無奈,也只好看孔家的意思,如果用江湖上的說話便是:你孔家是老大、大家伙聽你的。
因此各家都派了管事或家中子弟在曲阜商議,等到劉中砥的死訊傳來,事情便有些鬧大得意思,山東各地又派出更有分量的主事之人到曲阜。
然后,各家得知王笑把孔植殺了…于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一時之間,山東大地上,各條官道馬蹄狂奔不止,無數消息來回傳遞,像是不斷涌起巨浪,準備向王笑重重拍下來。
濟寧府。
孫家是最快得到消息的,聽著管事敘述孔植被殺的詳情,孫家家主孫浦澤臉色陰沉下來,道:“這是一只狼崽子,要錢不要命的土匪。去把家中所有的供奉都叫來。”
“老爺,這…這是要…人家可是國公啊。”
“國公又怎么了?衍圣公還是世襲國公!”孫浦澤越說越怕,越怕越怒,拍案道:“先下手為強不懂嗎?!不動手等他殺到我們孫家來不成?!別的什么都不用說,遇到這種瘋子,先殺了,一了百了…”
鄒城縣。
孟家家主孟宏益聽聞消息,想了許久,緩緩道:“孔、孟、顏、曾四家向來一體,此事,我們決不能袖手旁觀。”
再想到自己族中那些田地,他倏然站起身來,臉上已有堅毅之色。
“發我的名帖,通知孟家所有世交,老夫要去替植兄討個公道…”
高密縣。
傅票初一襲白色麻衣,正跪在亡父靈前守孝。
“公子,孫主事快馬傳信,萊國公…殺了衍圣公…”
“不會吧?”傅票初道:“父親殉國之后,萊國公還派人來吊唁過,不該是這樣的人吧?”
“公子請看。”
過了一會,傅票初從信間抬起頭,嘴角已掛了譏笑。
“呵,看來他是鐵了心要從我們這些士大夫身上割肉了。”他看著靈位,喃喃道:“爹,你為了這楚朝守節殉難。可人家連三畝薄田都不愿給我們留呢…”
這般說著,傅票初眼中有淚落下來。
“公子…”
“拿我的名帖,邀我所有的同窗好友來,我們去典阜為圣公吊唁…”
安丘縣。
“呵,為了分田做到這個份上?你怕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身首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