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方勇勇倒在地上起不來。
他背上中了一刀,又不停有人踩在他身上。
遠處,薊鎮的將士們還在高聲大喊著。
“杜澤志通敵賣國,人神共誅…”
方勇勇只覺一股怒火竄到心頭來,三年前家小親朋慘死建奴刀下的情景又瞬間在腦海中浮現起來。
這三年如廢人一般熬過來,盧龍衛終于有了變化,此時戰場上終于有那么多人與他同仇敵愾。一切才剛剛得以開始,他絕不想倒下去。
方勇勇大吼一聲,撐著地面奮力支起了身子。
目光中,盧龍衛的同袍已經沖了上來,與家丁們交戰在一起,方勇勇目光梭巡著,尋找著耿當的身影…
耿當正在人群中尋找著敵將的身影。
這些日子以來,他兩次護衛不力、做事又毫無功勞,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很蠢,在盧龍衛練兵對他而言其實有巨大的壓力。
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好將軍,但每每看著盧龍衛這些慫兵,他也開始懷疑自己也許就不適合做這行,也許該回鐵駝村種地、放牛…
但此時置身戰場,他便將腦子里這些自怨自艾的想法全部拋開。一刀又一刀地奮力揮下去。
“做不好將軍,便做好一個戰士。”耿當如此想著。
這時候的耿當,意識到自己成不了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但他不知道,世上也有帶頭沖鋒的將軍…
刀光落下,眼前的家丁被他狠狠劈開。耿當目光看去,終于看到面前站著一個銀甲大漢。
“來啊!”
石棟提起刀,眼中迸出殺意。
“一個蠢貨帶著一群孬兵,也敢跟我叫囂?”
“鐺”的一聲響,鐵器相交,火花飛濺。
雙方都是直來直去的刀法,大開大合、虎虎生威,頃刻間便過了數回合。
耿當沖到這里身上已受了多處傷,又戰至力竭,便不能使出全力。
好在他力氣頗大,倒也勉強不弱下風。
但他突進太深,周圍的兵士已然不多,很快便被家丁湮沒。
“殺了他!”石棟大喝道。
凌厲的刀風響起,有人向耿當背后砍下。
耿當轉身避開,同時有另一柄長刀從他腹部貫了進去!
“啊!”
石棟眼中閃過一絲狠辣,又是一刀劈下,砍在耿當肩上。
肩胛上劇烈的疼痛傳來,耿當手上的力道便弱了下去,
這一瞬間他想到很多,爹的死、娘每天織的布、隔壁村相看了還沒過門的丑媳婦,京城中那些打打鬧鬧的日子…
他盯著石棟,無意識地喃喃道:“你長得真像俺村口那只黃狗。”
“殺!”
忽然,有一群盧龍衛的兵士沖了上來,舉刀便來救耿當。
石棟目光看去,只見這些孬兵依然還是羸弱不堪的樣子,眼中卻已帶了些狠厲與殺氣…
方勇勇大喊了一聲“耿千戶”,手中的刀便狠狠向石棟擲過去。
石棟冷哼一聲,揮刀撥掉。
接著,盧龍衛的兵卒已迅猛地沖到耿當身邊。
“殺啊!我們不是孬兵!”
“殺…”
耿當一個激靈,咆哮著、不停揮刀重重砍下去!
石棟緩緩栽倒在地,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這般莫名其妙地敗在一群孬兵劣將手上。
這讓他覺得像吃了屎一樣惡心。
耳中還聽到那個蠢漢怒吼著:“黃狗,你還想殺俺,你看俺傻,就想殺俺。”
最后一瞬間,石棟心想:我像黃狗,你他娘的還像只笨驢…
主將一死,兩千家丁在三千盧龍衛兵士的沖擊下終于緩緩向后撤去。
其實他們還算有條不紊,偏偏盧龍衛已大喊起來。
“我們勝啦!”
耿當還在砍著石棟,如魔怔了一般。
突然便有人一把抱著他,興奮地大吼道:“千戶大人,我們打勝了!我們打勝了!”
耿當轉過頭一看,便見到方勇勇那張和鵪鶉一樣的臉。
“俺們打勝了?怎么勝的?”耿當道。
方勇勇應道:“小的也不知道,但我們不是孬兵…”
“盧龍衛俺練出來啦?”耿當低聲自語了一句。
他轉過頭看著杜澤志的中軍大旗,手中刀一指,大喊道:“殺過去!”
晨光灑在戰場上,將地上的血跡照得似乎也有些鮮亮起來。
主戰場的廝殺正進行到激烈的時候。
薊鎮的兵卒迎著杜澤志的主力家丁形成最慘烈的一片戰場,張永年不停領著騎兵從側方迂回、沖鋒。
戰至此時,所有人都疲憊不堪。
但薊鎮這些兵卒的戰力也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王笑走過戰場,將一個一個傷者攙扶起來。
看著這一張一張營養不良的臉,一雙一雙麻木中帶著憤怒不甘的眼,王笑突然明白了他們的憤怒。
杜澤志通敵、劫掠,占官餉養強兵,傷的不僅僅是楚朝,傷的也是這些弱勢兵卒。
強權者凌駕規則,汲取強大的力量,反過頭再繼續欺壓弱者。
而規則有很多,律法、道德、勞有所獲…如今杜澤志踐踏掉的這個規則是忠義,他成了強者,而那些恪守忠義的人便成了弱者。
古往今來,不外如是。
因此,王笑能明白他們的憤怒。
杜澤志以數萬人之血淚聚強權、求一己之前途富貴,那他便需要擔這數萬人之憤怒。擔得住,他或許可稱梟雄…但今天,這些憤怒而瘦弱的兵卒不允許他擔住。
但戰場之殘酷便在于,它只認強弱,不認道理。
從所有兵力來算,趙浩成的一萬余名薊鎮兵卒、張永年的三千余騎兵、耿當的三千盧龍衛兵卒,一共是一萬六千人。但他們三面包夾,依舊敵不過杜澤志這八千精銳家丁…
戰場上,薊鎮的大旗晃了晃,緩緩向下倒去。
那旗手身上已受了許多傷,撐著旗桿搖搖欲墜。
下一刻,王笑走過來,扶住了他手里的旗桿。
王笑身后每個人都帶著傷,包括他自己也是。但他還是用力扶著旗桿晃了晃,高聲大喊道:“我們要贏了!他們要撐不住了!”
“我們要贏了,堅持下去!”
一聲聲的吶喊在戰場上遠遠傳去,薊鎮官兵士氣一振…
這一年,初出茅廬的王笑還不會打仗,他會的還只是努力當一個好輔助,告訴隊友:“穩住,我們能贏…”
但杜澤志確實要撐不住了。
因為他的戰略目的并非要消滅眼前這些敵人,而是要保全自己的實力。
這是家丁制度的弊端,他也逃不脫這個弊端。
一開始,杜澤志以為輕易便能擊潰薊鎮那些歪瓜列棗,沒想到這些人還挺能扛。
戰了大半夜,巨大的損失讓他的心都在滴血。
于他而言,再戰下去,打贏了又能如何?
丟掉了王笑和姚文華、當著這么多人被揭出通敵判國,他已經無法再在薊鎮隱藏下去,眼下最好的出路是去投靠清廷。那么,保全手中的力量才是正經。
看著戰場上那桿薊鎮的大旗晃了晃之后再次矗立起來,杜澤志當機立斷作了決定。
該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