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
蔡念真捻起一片紙胭脂,用嘴唇輕輕抿了抿。
一個丫環站在她身后,將她的頭發梳成一條長辮,盤成一個圓髻。
蔡念真看著銅鏡中姣好的容顏,發現自己還是能駕馭這個發式,但就是還有些不習慣。
她今天要出門,便穿了一身旗袍,窄袖長襟,袖子長長的。
“小姐,這袖子得翻起來的。”丫環上前替她整理了一下。
蔡念真低頭看去,卻見原來繡樣藏在袖子里面。
“這樣蓋著手腕,方便騎射,還能御寒呢…”
“我又不會騎射。”蔡念真皺了皺眉,低聲念叨了一句。
她踩著那花盆底的鞋,只覺走路都有些費力。
丫環卻又拿了一件白袍和圍領給她罩著,低聲道:“如今還在皇上葬期,小姐今日出門便不戴首飾了吧?也不要在人前露笑。”
“又有什么值得笑的?”
蔡念真顯然不太高興,又低語了一句:“死了個蠻夷頭子,我卻還要給他戴孝,沒來由惹一身晦氣。”
“小姐…”
那丫環嚇了一跳,急得眼里都要落下淚來。
“別哭了,我還能比你沒分寸?不會在外面說。”
“是…”
蔡念真并不喜歡和一群滿洲女子聚在一起嘰嘰喳喳。
但她父親投降過來,她來到盛京城中自也免不了一番交際。
今日這場聚會是伊哈娜操持的,伊哈娜的父親叫董鄂·和碩圖,是后金開國五大臣之一何和禮的第四子;她的母親則是代善的女兒。
蔡念真每次記這其中的關系便覺得頭大,滿人名字本就難記,她記人本是靠輩份,偏偏滿人又不講輩份隨意通婚…
總而言之,伊哈娜的外祖父是代善、祖父是何和禮,身份頗為不凡。
蔡念真看她一幅健壯的模樣,便頂不愿意跟她打交道。可惜再不愿意,人家身份擺在那,也只好坐在那與她有一茬沒一茬的寒喧。
“你剛來我們這兒,恐怕是不習慣吧?這不,我趕忙便邀你過來,讓你多交些朋友,往后在這盛京城就不孤單了。”
伊哈娜漢話說得并不流利,一句話嗑嗑絆絆,說完又捂著嘴咯咯笑起來。
蔡念真目光看去,見這個比自家廚娘還要強壯的女人做出這種掩口而笑的作派,心中嫌棄不已。
她心里暗罵蠻人粗鄙,嘴上卻是應道:“謝格格厚愛。”
伊哈娜又道:“你不知道啊,現在我家里還在辦喪事,我本是難抽出空來,但就怕你呆得悶。”
“格格這份厚愛…實不知如何報答。”
蔡念真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好露出誠惶誠恐之狀。
伊哈娜見居然她不問自己家里死了誰,自顧自又道:“我五叔父都類,守遼陽城的時候戰死了,好在是戰死了,不然遼陽城那一場大水他不知該擔多大罪責…”
蔡念真一愣,暗道對方說話半點分寸都沒有。
話題說到這里,座中一群女子不可避免地又說起入寇的那一支楚軍。
“盛京被襲的那天,可真是嚇死我了…”
“到現在城里可還在傳呢,都說那賊首王笑是個閻王…”
“再是個閻王,如今也死了…”
蔡念真聽著這些,心中悵然若失。
記憶里,那個玉樹臨風的少年迎面走來,在她眼前披上大氅,仿佛定格成了她這一生所遇最好的畫面…
“想什么呢?”
蔡念真回過頭,只見伊哈娜抬著一條帕子在自己面前揮了揮。
“沒…沒想什么。”
伊哈娜眼中泛起些好奇,又問道:“你在南邊時,見過那王笑沒有?聽說他相貌極是俊,年紀也輕…”
見了這眼神,蔡念真心中有些譏諷。
——跟我打聽他…憑你?
她便應道:“稟格格,沒見過。”
“你不要這么客氣。”伊哈娜把玩著手里的帕子,扭了扭身子,又轉頭對座中另一名女子問道:“布爾玳,你阿瑪也是死在王笑手上吧?”
蔡念真目光看去,只見座中一名相貌俏麗的女子眼睛紅通通的,回話道:“是…”
伊哈娜便嘆息一聲,指著布爾玳對蔡念真道:“布爾玳的阿哥哈爾吉達、堂哥阿林保都在睿親王麾下效力,和你父親一樣,你們往后可得多來往。”
蔡念真便向布爾玳點點頭,低聲寬慰道:“節哀順變。”
伊哈娜便道:“可不得節哀順變嗎?她阿瑪掉在陷井里,被南人一把火燒成灰,尸體找都找不回…”
布爾玳昨日才隨哈爾吉達進了盛京,她還在喪期,本不愿參加這樣的聚會,只是伊哈娜相邀,她不敢不來。今日這場聚會雖都是女眷,但也都是正紅旗與兩白旗將領的女眷。
此時聽著伊哈娜的語氣,布爾玳心中雖不快,但她知道對方一向就是這么大嘴巴,便也只是低頭聽著,她反倒是對蔡念真這個知書達禮的漢人女子印象頗好…
一場聚會,伊哈娜沾沾自喜,覺得自己長袖擅舞。
座中不少人卻如布爾玳一樣感到被冒犯。
蔡念真聽著她們不停聊著王笑與那支關寧鐵騎,卻只有滿心失落。
好不容易挨到結束,伊哈娜親自送蔡念真出來。
蔡念真轉頭看去,卻見伊哈娜身后卻還跟了一個小姑娘,不過八九歲,卻極是水靈,小小年紀便顯出美人胚子的模樣。
這小姑娘聚會時躲在后面不聲不響的,蔡念真此時才注意到,不由便多看了兩眼。
伊哈娜見了蔡念真的目光,便將那小姑娘牽出來,引見道:“這是烏云珠,與我同族。她父親鄂碩如今在正白旗任統領,也算是與你父親同袍。”
蔡念真又行了一禮:“見過格格。”
鄂碩只是三等男爵,他的女兒本不該稱呼格格。但禮多人不怪,蔡念真一個降臣之女在誰面前都不敢拿大。
烏云珠便頗有禮貌地上前回了禮,卻是帶著一臉天真的表情問道:“蔡姐姐,你有書籍嗎?”
蔡念真微微一愣,應道:“有帶一些來。”
烏云珠不由一笑,仰著臉又問道:“那我能常請你教我讀書寫字嗎?”
“好啊…”
寒喧完,蔡念真上了轎子,忍不住卻又掀開簾子向外望去。
視線落處,烏云珠的轎子由四個婢子抬著,清一色都是高挑身段。
蔡念真才放下簾子,忽然又是一愣。
她再次回頭望去,烏云珠的轎子已轉過街角。
但蔡念真卻忽然覺得,那抬轎子的婢子中有一個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等蔡念真回到家,便總覺得心里似乎壓著些什么事讓人難以釋懷。
這座宅邸她如今只住了不到二十天,卻已感到非常厭煩。既覺得園中布置得粗鄙,又沒心思去打理。
先回屋將鞋子換了,她才去給蔡家禎請安。
蔡家禎的樣子老不了少,額頭上皺紋愈發有些深,見了女兒便問道:“今日與你聚的都有誰?”
“和碩圖的女兒,鄂碩的女兒,阿林保的妹妹…別的記不太清,但都是正紅旗與兩白旗的家眷。”
蔡祖禎點點頭,便更確定自己在大清該與哪些人來往。
他卻是嘆息了一聲,又道:“去看看你大哥吧,勸他看開一點。”
“是。”
“過陣子睿親王會給他指婚,替他把頭再剃一剃。”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