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
天明時分,看著城外的清軍如潮水般退去,董濟和舒了一口氣。
夏向維對這樣的結局并不意外,他目光望去,只見許多人在內城墻上簇擁著秦山海,士氣與前幾日守城時大不相同。
夏向維便打算向那邊走去,卻被董濟和拍了拍肩攔下。
“不必了。”董濟和道。
“這次是學生辦砸了,導致秦守仁受人盅惑,學生得給秦家一個交待。”
“守仁他心志不堅,攔了這次也會有下次。山海是明白人,不會怪你。你再去請罪,反倒是給他添堵。”
董濟和說罷,擺了擺手,又問道:“我先前聽你說‘第三層是蔡家禎’,此言何意吶?”
夏向維拱手道:“家師料定蔡家禎不會來。”
“為何?”
蔡通禹早已卸任頤養,蔡家禎不來自然不會是因為蔡家的權力之爭。故而董濟和有此一問。
夏向維道:“蔡家禎要降奴早可以降了,為何一直等到現在?無非是為了更大的好處…”
話到一半,董濟和灑然一笑,明白過來。
“哈,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們要棄錦州。”
“學生苦思良久方才明白,董先生比學生聰明。”
董濟和竟也不謙讓,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又問道:“所謂‘第三層’又是何意?”
“那是家師曾與我打的比方…家師答應過秦總戎,秦家婦孺老少不得有失,便多布置了幾層。”
董濟和微微瞇了瞇眼。
他下牢之后,秦成業其實找過他一次。彼此一輩子的生死交情,哪怕他差點害死了秦成業,秦成來也只有他可以托付。
——“老子的家小若是有失,你設法報信過來,老子宰了王笑…”
如今王笑既沒有食言,董濟和便也不再提這一茬,道:“如此說來,那,老夫這里還有半層。”
“哦?”夏向維頗為訝異,“愿聞其詳。”
“如果山海都沒能鎮住局面,老夫便會告知守軍,關寧鐵騎跑去挖了老奴的墳,建奴不會再招降錦州。若要降,只能滿城皆屠,必死無疑。”
夏向維臉色刷得一下變得煞白。
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這一件事沒辦好,差點要帶來多大的禍端。
董濟和嘆道:“但若用此法,雖能逼迫將士一時奮勇,往后卻會讓他們與秦家離心離德。輕易不得用,因此只能算‘半層’。”
夏向維卻明白過來。
——要去毀福陵這件事,必是秦成業告訴董濟和的。那么…
戰場險,人心亦險。
王笑與秦成業兩人,是一人掏一下,分別把身家性命都掏出來,才一點一點取得對方的信任。
這種信任建立得極難,但稍有差池,便可能要土崩瓦解…
“我真的不能再犯錯了。”夏向維后怕不已,暗暗心道。
下一刻,錦州城頭爆發出巨大的歡呼。
“我們關寧鐵騎已毀了福陵!挖出了老奴…”
整個錦州城似乎都沸騰起來。
董濟和一愣,喃喃道:“他們竟是…真做成了?”
城頭上,秦山海注目東望。
比起周圍人的欣喜若狂,他心中更多的是感慨…
秦山海這輩子與努爾哈赤交手無數次,既有仇恨,卻也深知對方是如何英雄了得的人物。
但光陰之殘酷便在于此,任你蓋世豪杰、威震寰宇,一生彪炳威名,終不過是或落得身負殘疾、或死后被挫骨揚灰…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沈陽城外,棋盤山下。
秦山湖捧著一顆碩大的骷髏頭看來看去,不時“嘿嘿”笑上兩聲。
“四叔又在和努爾哈赤談戀愛了?”王笑一邊忙,一邊回頭看了一眼,調侃道。
秦山湖也不惱,哈哈大笑,在上面拍了拍,又問道:“這真是老奴?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
秦成業臉色有些疲憊,正盤腿坐在地上,此時便睜開眼,指著頭骨上方一處小小的凹陷,淡淡道:“錯不了,當年老子一箭射在老奴的頭盔上,算是給他留了個記號。”思路╭ァんττρs://ωωω.sしzωω.cΘм
一句話,眾將驚嘆不已!
“爹,你竟如此威猛?!”
王笑翻了個白眼——終于知道為什么秦玄策這么愛吹牛了,原來是遺傳…
那邊秦山渠提著兩個頭顱下了馬,握著上面的辮子把頭顱轉得呼呼作響,然后“啪”的一聲丟在一個人頭堆成的小山包上面。
“哈哈。”
王笑搖了搖頭,道:“你尊重人家一點啊。”
“敵人有什么好尊重的?”
“死者為大,還是尊重一點吧。”
秦山渠銅眼一瞪,問道:“怎么尊重?”
卻見王笑雙手捧了一個頭,往那顱山上一放。
“像我這樣,用兩只手。”
“侯爺可真講究。”秦山渠咕噥了一聲。
也就是王笑是個侯爵,不然他其實想說的是:“你可真事兒。”
王笑又從馬背袋里掏出一個頭顱,捧著堆過去。
尊重歸尊重,他還是實話實說道:“這可真丑!”
之前他倒也和清軍打過幾仗,但一則人家戴著頭盔,二則他也沒功夫細看。今天搬了好幾個腦袋仔細端詳,便發現…留這個發飾休想好看起來。
卻見那些人…不對,那些腦袋上的辮子,并不是王笑原本想像中的陰陽牛尾辮,而是金錢鼠尾辮。四周頭發剃光,只在頭頂中間留金錢般大小的一小撮,垂下來形如鼠尾。
“一個個頭型也不好,非得這么弄。”王笑撇了撇嘴,心道:“大姨要是看到了,得有多幻滅啊。”
他看著士卒們將頭顱小山堆好,便開始不停吩咐起來。
“秦玄策你他娘的,讓他們把雞骨頭、牛羊骨頭都灑在地上…吃不下?吃不下也得給老子吃!”
“五叔,你帶兩千人,從左邊往前走,走到蒲河邊再退回來。退的時候不要轉身,我要你們倒退著回來!”
“耿正白,你帶兩千人走右邊。記住,倒退著回來!”
“再走兩遍…”
秦玄策打了個飽嗝,忿忿將手里的雞肉丟在地上:“你…嗝…把山上的人叫下來吃啊,三千人吃三萬人的量…嗝…我們怎么吃得下?!”
“吃太飽不好打仗。”
王笑說著,抬頭看了看天色。
他如今終于能看懂一點,于是道:“差不多了。”
秦成業道:“向東往撫順方向還有三處寨子,向北往鐵嶺有四處,糧草丁口都多。”
“我們都不去。”王笑道:“秦總戎猜猜我想打哪里。你若猜到,我便得換一個計劃。”
秦成業冷哼一聲,道:“老子能猜到,建奴未必能猜到。”
“以防萬一嘛。”
秦成業也不客氣,徑直道:“向北,洗劫鐵嶺,再直撲科爾沁。”
王笑眉毛一挑:“這真是極好的建議。建奴知道我們攻不下沈陽。我們再在沈陽流竄他們心底也不會更急。攻科爾沁則不同,這是關系到他們滿蒙一家的國策…”
秦山湖也是點點頭,道:“不錯,科爾沁沒有堅城,我們趁機劫掠他們的牛羊、殺光他們的牧民,建奴不救不行,在大草原上沒有五倍之眾,他們圍不住我們。”思路最快 秦成業緩緩道:“四面都有追兵,要想突圍必有一戰。西北面如今不過八千真奴,我們能殺過去,但動作要快。”
“我們不去科爾沁。”王笑神秘一笑,道:“秦總戎既然沒猜到,便依我的計劃吧。”
秦成業:“…”
“我們回去。”王笑緩緩道:“再一次血洗福陵。”
“但身后有追兵,雖只有一萬建奴,在這附近一旦被纏上,我們休想脫身。”
“所以,建奴也必定也以為我們會迫不及待突圍。”王笑指著那人頭堆,道:“搭這個,我可不是為了好玩。”
諸將議罷,山下的七千兵馬也不轉身,背對著棋盤山,沿著原路又退了回去。三萬兵馬匯合,牽著馬小心翼翼在山谷中俯下身子。
四野靜謐,雪地上,一大排腳印與馬蹄印向前延伸到了那座頭顱山,然后一分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