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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二更

  冰兒的身子僵了僵。

  男人抬起一只因常年習武而略顯粗粒的大掌,輕輕地扣住冰兒的手腕。

  冰兒一把將手抽出來。

  男人冷笑著看著她。

  她似是意識到了什么不妥,臉頰紅紅的,左顧右盼地說:“這里人多,我又穿著王府的衣裳,別叫人認出來。”

  男人笑道:“我還當你嫌棄我這個爹了呢。”

  冰兒垂下眸子,緊了緊捏著籃子的手:“換個地方說話吧。”

  男人和顏悅色道:“我今日是專程來找你的,我在酒樓定了一桌好菜,肯賞臉陪我這個做爹吃一頓飯嗎?”

  他說著一個慈父會說的話,可那堆滿笑意的臉上,并不會讓人感覺到溫暖,反而有種凜冬刺骨的寒意。

  冰兒隨他去了。

  這是一間十分高檔的酒樓,在夜涼城算得上數一數二了,菜肴可口自不必說,價錢也十分驚心動魄。

  男人帶著冰兒進了廂房,瀟灑地坐在圓桌旁的凳子上,冰兒靜靜地坐在了他的對面。

  他右手撐在旁側的凳子上,慵懶地看了冰兒一眼,笑道:“才幾日不見,出落得越發水靈了,你模樣隨了你娘,長得可真漂亮。”

  冰兒沒說話。

  這時,有小二將早已點好的菜肴一盤盤地呈了上來。

  冰兒看著酒樓里最貴的菜肴,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男人點了點桌面:“不給你爹夾點菜?”

  冰兒給他夾了一只鴨腿,一片羊肉,又拿過小碗,給他盛了一碗羊雜湯,見他仍沒動筷子,又拿起面餅,卷了幾塊羊肉,輕輕地放到他的盤子上。

  男人的臉上露出一絲贊賞的笑意:“不愧是王府調教出來的人,伺候人的本事比你娘強多了。”

  冰兒的眸子里掠過一絲反感,卻不敢反駁。

  男人對她的反應似是十分滿意,將自己碗里的鴨腿夾到了她的碗中:“我年紀大了,再吃這么油膩的東西都克化不動了,你還小,長身子呢,多吃點兒。”

  冰兒沒說什么,默默地吃了起來。

  男人看到了她放在凳子上的籃子,抬手將籃子拿了過來。

  冰兒去抓,沒抓住。

  男人撩開了紅布,看著里頭的瓶瓶罐罐與一雙精致小巧的虎頭鞋,玩味地笑了:“誰生孩子了?你還是你姐姐?”

  “給我。”冰兒將籃子拿了過來。

  男人笑著看了她一眼:“說到你姐姐…她是真漂亮,跟那天仙似的…要是能把她…”

  冰兒重重地放下了筷子。

  男人一愣,訕訕地笑了笑:“我就開個玩笑,你急什么?”

  “我吃飽了,沒什么事的話我先回府了。”

  “誒,著什么急啊?”男人扣住了冰兒的手,這次用了點兒力氣,冰兒掙了掙,沒有掙脫,他笑道,“你和你姐姐一個娘胎里爬出來,怎么她生來就是鳳凰命,你生來就是一條賤命?”

  冰兒道:“我賤,還不是因為你是個‘奴才’?”

  男人唰的抬起了手!

  冰兒嚇得用手擋住臉,倒退幾步跌在了椅子上。

  男人深吸一口氣,放下了手,緩緩一笑道:“幾個月不見,都學會頂嘴了,拿著。”

  他自懷里掏出了一個小瓷瓶。

  冰兒面色蒼白地拿過瓶子:“這是什么?”

  男人道:“好東西,調理氣血的,你姐姐不是剛生了孩子嗎?月子里頭吃這種丹藥最容易康復了。”

  冰兒道:“她不需要,她很好。”

  男人的笑容冷了下來,看著冰兒,一字一頓道:“我說,讓她吃下去。”

  冰兒回到王府時,停了半日的雪又紛紛揚揚地落下了,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也甚為猛烈,她撐著傘,傘上落了厚厚的積雪,進院子時,立時有個激靈的丫鬟走上前,討好地笑著道:“冰兒姐姐回來了,我來我來!”

  說罷,便要替她撐傘,順帶著接過她的籃子。

  她把傘給出去了,籃子卻緊緊地拽在了手里:“不用,我自己拿,你幫我撐傘吧。”

  “好!”丫鬟笑盈盈地將她送到了廊下。

  她走上臺階上,丫鬟收了傘,抖落了傘上的雪花,才恭恭敬敬地遞給她。

  冰兒是不僅是整個王府的大丫鬟,在畢管家面前極為得臉,也是傅雪煙的妹妹,與傅雪煙感情極好,這樣的背景下,冰兒不可能不成為下人巴結的對象。

  下人…

  冰兒的步子涼涼地頓住。

  屋內,傳來嬰兒奶聲奶氣的啼哭。

  冰兒猶豫了一下,轉身推開了房門。

  傅雪煙正在給女兒換尿片,她的動作略有些笨拙,弄了半天也沒把褲子穿好。

  冰兒進屋,放下籃子,對她道:“我來吧。”

  傅雪煙抹著額頭的汗,把孩子給她了。

  冰兒麻利地給小美人穿好了衣裳,小美人舒服了,也不哭了,張開一張紅嘟嘟的小嘴兒,打了個呵欠,睡著了。

  冰兒將小美人放回襁褓,拉過被子蓋好。

  傅雪煙看著她落了積雪的籃子,說道:“你出去了?”

  “嗯。”冰兒走到桌前,背對著傅雪煙,倒了一杯熱茶,借著身形的遮擋,自籃子里拿出那個藥瓶,拔掉瓶塞,往杯子里緩緩地倒了一滴,無色無味的液體,看上去沒有任何痕跡,她收好瓶子,拎著籃子走了過來,“這不是快過年了嗎?我給她們買了些胭脂水粉,我還給寶寶買了一雙鞋。”

  “我看看。”傅雪煙撩開布帛,拿出了那雙紅彤彤的虎頭鞋,“真好看,你有心了。”

  冰兒垂眸道:“我是她姨母,給她買一雙鞋算什么?”頓了頓,走到桌邊,拿起那杯涼得差不多的茶道,“喝口水。”

  傅雪煙接過了杯子。

  冰兒緊張地看著她,她將茶杯送到唇邊,剛要喝,忽然想到了什么:“對了冰兒,我有件事問你。”

  冰兒手心都冒了汗,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說道:“什么事?”

  傅雪煙問道:“你爹…真的死了嗎?”

  冰兒眉心一跳,低下頭說道:“死了啊…怎么這么問?”

  傅雪煙若有所思道:“當年娘其實并沒有說他死了,只讓我當他死了,他又這么多年都沒上王府找過你,我便真的當他死了。”

  冰兒淡淡地說道:“那你就當他死了吧。”

  傅雪煙看了她一眼:“他可有私底下來找過你?”

  冰兒捏緊手指,搖搖頭:“沒有。”

  傅雪煙看向她道:“我知道我這些年待你算不上太好,可我畢竟是你姐姐,娘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我了,你有什么事,我還是希望你能告訴我。”

  冰兒囁嚅道:“姐姐對我極好。”

  傅雪煙抿唇嘆了口氣:“你還小,很多事連自己都不懂,等你長大些就明白了。”

  “嗯。”冰兒緊張地拽緊拳頭,額頭的冷汗都流出來了。

  傅雪煙剛剛喂到唇邊的茶,再一次放下了:“你怎么了?哪兒不舒服?”

  冰兒用袖子擦了擦額頭:“沒有,是方才走太多路,有些熱。”

  傅雪煙道:“你回去換件衣裳。”

  冰兒站起身來,捏緊拳頭看著她。

  傅雪煙的杯子緩緩地貼上了唇瓣,她揚手,正要喝進嘴里,冰兒卻一把打翻了她的杯子!

  杯子砸在鋪了羊絨毯的地板上,劇毒的液體瞬間將羊絨毯上腐蝕出了一個大洞。

  傅雪煙神色鎮定地看看地毯上的毒藥,又看向冰兒。

  冰兒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喬薇自屏風后探出一顆圓溜溜的小腦袋:“愣著干什么?追呀!”

  傅雪煙追出去了。

  冰兒回了自己屋,合上房門,插上門閂,伏在圓桌上,難過地哭了起來。

  傅雪煙叩響了房門:“冰兒,開門。”

  冰兒不開。

  傅雪煙一掌拍斷門閂,推開房門進了屋。

  冰兒抹了淚,側了側身子背對她。

  傅雪煙輕聲道:“冰兒,我們談談。”

  冰兒吸了吸鼻子,冷聲道:“我和你沒什么好談的…我不想看見你…你出去!”

  傅雪煙走到她身后:“為什么不毒死我?”

  “為什么不毒死你…”冰兒冷笑,“我也想知道為什么呢…我明明那么討厭你,那么嫉妒你…一說我們是姐妹…可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我卻只是讓人使喚的丫頭!我連給你提鞋都不配!我想要什么,都需要自己去掙!而你想要什么都是現成的!還有那么多好東西…是我挖空心思想得到,可是你還不屑一顧的!

  你知道當我熬了三天三夜給世子繡了一個荷包,卻還不如你賣一個笑討世子歡心的時候,我多想你去死嗎?!

  為什么都是娘的女兒,只有我這么賤?

  我沒你聰明嗎?我沒你漂亮嗎?你到底比我強在哪兒了?我從小就被人欺負…你從小就欺負別人…憑什么?!

  都是家破人亡的,怎么你就是主子了?我那么小就要給人做奴才…你對王爺說一句,讓我也做個小姐很難嗎?他不答應你就求他啊!他再不答應你就生氣啊!你耍點手段很難嗎?我是你妹妹啊!

  你就是不想!你就是見不得我比你好!你恨我爹搶了你娘!你只要看見我像條狗一樣被人欺負來欺負去,你就有報復的快感了不是嗎?

  我討厭你!古輕煙我討厭你!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說到最后,冰兒整個人都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一張清麗的臉蛋漲得通紅,眼淚如泉涌,胸口劇烈地起伏,額角與脖子上青筋都在暴動。

  傅雪煙茫然無措地看著她。

  她捂住臉,顫抖著哭了起來。

  傅雪煙的睫羽微微顫了一下,走上前,蹲下身,拿開她在臉上的手:“我…我不知道你一直這么難過…”

  她確實不知道,她與冰兒的關系,如冰兒所言,的確沒那么相親又相愛,她只要一想到娘親將她孤零零地丟在王府,卻將妹妹親手養大,她就嫉妒她。

  她什么都有,可她沒有一個因為不放心她、而去給她四處謀出路的娘親。

  娘親舍得下她,卻舍不下冰兒,到死都要逼著她善待冰兒。

  她當時是寄人籬下,空頂著一個小姐的名號,事實上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光鮮,她還沒長大時,世子沒對她動妄念時,她也是經常被下人克扣的。

  后面雖是有了世子的庇佑,可那種庇佑是有代價的,她沒想過為了一個搶走自己娘親的妹妹,去付出她難以接受的代價。

  但是她現在想一想,如果她真的跪下來去求王爺,或者絕食威脅王爺,王爺會不會就收了冰兒為義女呢?

  答案是否定的,王爺不會收養一個奴才的女兒,他丟不起這個人。

  傅雪煙沒替自己辯駁什么,她確實…可以做得更好的。

  傅雪煙抬手擦了她的淚:“既然這么討厭我,為什么又不殺了我?”

  冰兒哇的一聲哭了:“你是我姐姐啊…把我養大的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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