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雖然申時行看到一線希望,但他眼里流露出來的疑慮也很明顯。
朱翊镠輕輕地問:“申先生覺得除了朝廷,大明王朝哪一類人最富有?”
哪一類人最富有?皇室宗親?官僚階級?地主豪紳?還是商賈?
申時行腦海里一一飄過。
但想來想去,他還是覺得總體說來皇室宗親該最為富有。那一類人可真的是不用勞動就能無限聚財。
其他人都是坐吃山空,而皇室宗親則是越坐吃那座山越高大。
“陛下,恕臣直言,本朝最富有的人該是皇室宗親吧?”申時行雖然以疑問的語氣,但心里頭已經確定了。
“朕也是這么認為。”朱翊镠道,“所以朕之前就說過,如果突然對皇室宗親斷糧,他們是不會餓死的,只是眼下朕還不能這么做。但朕可以先給申先生提個醒,終有一天朕會這么做。”
“但是陛下,各路藩王是否真的很富裕,好像也不能憑猜測吧,需要證據才行啊!”申時行小心翼翼地提醒。
“這個朕知道。”朱翊镠點了點頭,繼而又條分縷析地說道,“可這個還需要證據嗎?本朝對各路藩王雖嚴格限制,但他們在自己領地內外依然能夠圈地,依然能夠稱霸一方并積蓄自己的勢力,依然能夠壟斷地方的資源并瘋狂斂財,依然可以一邊領著朝廷的俸祿一邊危害地方,各藩王都是地方上的大地主,卻從來不用交稅…他們能不富裕嗎?試問大明王朝,還有哪一類人可以像藩王收入那樣更為穩定?還有能像藩王那樣聚集財富更多的人嗎?對各路藩王諸多限制是實情,但他們由于自身的優勢,很富有也是事實。朕說的可對?”
“…”申時行一個勁兒地點頭。這些他清楚不過。不過這是明太祖朱元璋推行的國策:朱姓皇室天下養。
后來明成祖朱棣又變本加厲了。
如今,皇室宗親已經成為朝廷供養的一個龐大的集團。張居正之所以準確地用“尾大不掉”來形容也是基于此。
總之要在皇室宗親頭上動刀,一個字兒:難。說得難聽點,朝廷的政策或者說目的,就是讓他們成為一頭肥得流油的豬,只要他們不生事兒。
“本朝的皇室宗親過得太安逸了。”朱翊镠接著又幽幽然地道,“他們只會向朝廷索取,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的,是該考慮放他們血割他們肉的時候了。”
“…”申時行聽了不敢吱聲,但感覺朱翊镠形容的好像就是豬。
“好了,申先生請回吧。先將東番的問題解決了,然后好好琢磨琢磨朕所提及的皇室宗親的問題。”
“臣遵旨。”申時行躬身而退。出了東暖閣才敢大松一口氣。
“陳公公。”朱翊镠忽然抬眸。
“萬歲爺。”陳炬忙答應一聲,剛才朱翊镠與申時行談話時他一直都在,只是在旁聽著沒敢插話。宦官無權干預朝政只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朱翊镠提及皇室宗親改革的問題,他的確也不敢胡亂發表意見。
“朕剛才說的話,你都聽清楚了吧?”
“萬歲爺,好像聽清楚了。”
“也能明白朕的心思與決心吧?”
“萬歲爺,您果真要對皇室宗親下手嗎?”陳炬弱弱地問道。
“君無戲言。”
“哦,奴婢明白了。”
“你覺得這時候將朕的口風故意放出去,可行嗎?”
“會不會引起皇室宗親的恐慌?”
“朕正想拎出來一兩個典型,他們不恐慌不鬧事兒,朕從何下手?”
“如果萬歲爺這樣想,那奴婢覺得可以一試。”陳炬小心翼翼地道。
“讓東廠的人通知下去,各地方的鎮守太監務必隨時關注地方上的動態,并隨時向朝廷匯報消息。”
“奴婢遵旨!”
“哦,對了。”朱翊镠欲言又止。
“萬歲爺,還有何事?”
“算了,你還是先按朕說的去做吧。咱一件事一件事來。”
“是。”陳炬也躬身而退。
東暖閣只剩下朱翊镠一人了。剛才他欲言又止的其實是另一件事兒,就是各地還有沒有必要設置鎮守太監。
大明內外兩個班子。內以司禮監掌印為首,外以內閣首輔為首,內外的職位基本上都是對應而設立的。
大明外廷的官員有冗余,需要在京察中精簡,內廷宦官其實也一樣需要精簡,但這次京察并沒有涉及到。
剛才朱翊镠想說的就是,各地方上的鎮守太監以及底下一系列的班子,還有必要保留嗎?
但轉念一想,又沒有說出口。
因為考慮到地方上還需要耳目,尤其是對皇室宗親下手的時候,地方上的太監或許還有一些作用。
那就暫且保留。
倘若在此過程中包庇或與皇室宗親同流合污,再對他們下手不遲。
但動刀是遲早的事。
只是不想將所有事都趕在一起,到時候應付起來恐怕會有難度。
而此時此刻遠在東番土地上的朱翊鈞又在大發雷霆。
他是已經成功登陸東番,但放眼四處荒涼的景象讓他心里哇涼哇涼的。
這片土地上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瓊樓玉宇,沒有磚石馬路,沒有熙熙攘攘的大街,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
東番就是一座荒島。
什么就藩?
妥妥地就是流放嘛。甚至連流放都不如。流放的邊關地總還有人吧,這里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朱翊鈞只想破口大罵。
事實上他確實也向天大罵了。
只是沒有幾個人搭理他。除了王喜姐和曾經的幾位妃子在旁,其他人都忙著安頓,哪有時間聽他牢騷?
東番到底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其他的人員都早已經想到了。
但其實朱翊鈞也想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或者說不敢相信而已。
畢竟與他的期望相差太多太多。
“來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還不如讓我一死了之算了呢。”
“王爺,既來之,則安之,這時候發再多的牢騷又有什么用?”
王喜姐好心勸道。在這一路上,她一直都在充當這樣一個角色。只是作用嘛…則可以完全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