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給事中,與申時行親密的還敢望著他,希望能多揣摩出點兒什么;而與申時行不怎么親密的干脆低著頭假裝沉思,擔心揣摩出什么。
但無論是希望多揣摩出點什么,還是擔心揣摩出什么,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們都不想去做什么。
然而他們也都意識到了,今天首輔找他們會揖,又當著他們面兒說了一個如此刻毒的開場白,再加上剛才語重心長說的那番話…傻子都知道首輔希望他們站出來有所作為。
但眼下萬歷皇帝的強勢,試問又有誰不感到害怕呢?
只聽申時行直截了當地道:“大家也都清楚,最近朝局發生了很大變化,你們平常看到不合理的、有悖常情的、有違祖制的,都會行使你們的監察權,可最近你們做了些什么?”
一個個啞口無言。
大部分給事中感到慚愧,因為他們確實什么都沒做。
但,也有小部分給事中心里頭不禁嘀咕,首輔大人你好像,似乎,確實也什么都沒做哈。
況且首輔大人還是張居正的門生是張居正提拔你入閣的呢,你都不作為又怎么好意思要求我們?
申時行接著道:“今天召你們來,就是想問你們,第一,抄家的隊伍馬上就要抵京了,對原首輔張先生一案需要做出判決,你們有何想法?”
稍頓了頓。
“第二,張先生勵精圖治十年改革才換來萬歷中興大盛世,可如今張先生的改革主張幾乎被全部推翻了。對此,我想知道你們又是何看法?”
申時行掃了一圈兒。
“第三,吏部尚書嚴清大人和曾經的潞王爺如今都被關在北鎮撫司里,被關押的原因想必你們也清楚,難道你們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一個個思緒飛馳。
可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而是相互且偷偷地看了一眼。
朝房里寂靜無聲。
忽然,禮科一位給事中說道:“請首輔大人給我們明示。”
“對對對,請首輔大人給我們明示。”
“請首輔大人給我們明示。”
一眾給事中紛紛附和,不禁為這位禮科給事中點贊。
大部分還美滋滋的想著:首輔問我們,分明就是刁難我們,那我們反問回去,看首輔什么意思。
“好!”
申時行點了點頭,對這幫給事中的反問,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既然大家問我,那我不妨一件一件地逐一給大家說說。第一件關于抄家的事,據悉最后也沒查處什么,將他們關起來險些害了多條人命。長子張敬修憤寫血書要上吊自殺、三子張懋修三次自殺未遂…這些大家都知道吧?”
一個個都點了點頭。
“以目前的形勢和陛下的態度看,尤其是沒抄出什么,讓陛下異常氣憤,以致于對張先生一案的判決將會加重,我們是否應該要提防且阻止?即便張先生有過,但他的功要大。”
劉凱道:“首輔大人,都已經抄家了算是極限,陛下還能怎樣?”
申時行表情痛苦地道:“剛才陛下召我們去,就是問我們,說不僅要革去張先生五個有功名的兒子的職位,還要將他們充軍發往蠻瘴之地;另兩個沒有功名的兒子也被斥為編氓,張家北京、荊州兩處房產以及所有財產全部充公,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一時嚇得都不敢吭聲。
不約而同地想著:這懲罰也太重了吧,那不等于張家全廢了嗎?
申時行接著道:“對張先生一案本就處分過重連累過多,如果還不放過張家其他人,那未免說不過去。此情我已在陛下面前陳說過,但無奈陛下不聽,還當頭棒喝,哎——”
說著,申時行深深嘆了口氣。
的確,不用說大家也清楚申時行的窘境,因為先前三位閣臣上書請求萬歷皇帝不要抄張居正的家時,萬歷皇帝就怒火沖天地批復:爾等維護欺君之人是為何意?誰敢為虎作倀,絕不姑息!
后來于慎行、潘季馴的下場,大家都看到了,包括朱翊镠和嚴清僅僅只是為潘季馴送行,就被關進詔獄里。
一句話:這時候誰敢跳出來為張居正辯護啥的,都沒有好果子吃。
“我知道你們也怕,這個節骨眼兒誰都怕,可咱們不能失職啊!我想過,就以內閣為首,再加上你們六科,聯名請求陛下關于張先生一案就此作罷。陛下難道要處置我們所有人嗎?”
一眾給事中繼續保持沉默,心想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啊!萬歷皇帝先后已經罷斥了多少朝中大臣?
好像也不差這幾十個。
見一個個像悶嘴葫蘆似的,申時行道:“怎么?大家有意見?”
半天沒人敢吱聲。
刑部都給事中說道:“首輔大人,知道這是我們的職責,可這時候我們說話不是以卵擊石徒勞無功嗎?”
“那我們也得站出來,要對得起我們這身官服和我們的良心。”
又讓大家沉默了半晌。
都沒想到一向溫和善于端水的首輔今日居然變得堅決起來。
“好!”吏部都給事中終于點頭,他表態道,“由內閣牽頭,六科聯名,既然要提出抗議封駁,那最好讓大小九卿十八大衙門全都參與進來。”
無疑,這樣勝算更大,萬歷皇帝不可能將內閣、六科、十八大衙門的堂官全部撤掉重組吧?
“嗯,我盡量爭取。”
這樣,第一件事算是完了,申時行接著說第二件事。
“關于改革的問題,幾個月來陛下幾乎將張先生的改革方案全盤否定,就連考成法都廢除了,人心惶惶,人浮于事又開始慢慢抬頭。
“你們都是為官的,也知道正德、嘉靖、隆慶三朝差不多七十年,都沒有正兒八經地整飭過吏治,最后導致國庫空虛官場。
“是張先生刷新吏治,重振綱紀,保我大明基業萬世無虞。歷朝歷代無不證明刷新吏治主要在于治三個字:一治貪一治散一治懈。
“貪乃萬物之源,不想多說。第二是散,考成法之前,京城十八大衙門,全國那么多府郡州縣,都是政令不一各行其是,六部咨文下發各地,只是徒具形式,沒有人認真督辦,也沒有人去貫徹執行,朝廷威權等于虛設。
“第三是懈,百官忙于應酬,忙于攀龍附鳳,忙于拉幫結派,忙于游山玩水吟風弄月,忙于吟詩作畫尋花問柳,唯一不忙的就是政務。張先生曾說過,此一懈字,實乃將我大明天下一統江山變成錦被掩蓋下的一盤散沙。
“我們不得不承認,是張先生的考成法讓這一切有了改觀,倘若將考成法也給廢除了,那接下來朝廷不是又要倒回到原路上去了嗎?
“最近,我經常夜不能寐,我雖然是首輔,可我也是張先生的門生,我同樣感到害怕啊!可又想著,既然坐到這個位置上,如果一味地姑息好名,疾言厲色不敢加于人事,豈是忠臣所為?夫治家而使父母任其勞,治國而使圣上任其怨,那還能說我們是忠孝之人嗎?”
申時行這破天荒地鞭辟入里慷慨陳詞講了一大通,讓在座諸位給事中連連頷首,心中多有慚愧。
且不說申時行說的話句句在理,嚴峻的現實也使得他們無從辯駁,確實不敢抱有任何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