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樓后的花園里,付雪峰拉住了教授助理的胳膊。
“走走,去那邊抽根煙。”
助理回頭望向了正在逼近教授的李崢,臉色有些緊:“學校要求我寸步不離的…”
“人總需要有一點私人空間吧。”付雪峰推著助理說道,“給他們二十分鐘就夠了。”
“不是…怎么搞得跟做媒似的…”助理撓了撓頭,“就那邊吧,我得時刻能看到教授。”
另一邊,教授看著李崢步步逼近,感覺同樣很緊迫。
一般都是他主動迎向年輕同學的,這一次卻怎么都邁不出步了。
好在,李崢雖然看上去可怕,真到跟前,卻只是如其他學生一樣攙起了教授的胳膊,甚至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抱歉教授…機會難得,我求付老師一定要見您一面。”
“啊,沒關系,我也多曬一會兒太陽。”教授笑著提了提袖口,“我們的身體上可能還保留了植物的那部分,需要陽光來促進一些維生素的合成。”
“對對對,這段剛學過。”李崢有些結巴地說道,“具體來說是皮下的7脫氫膽固醇,受紫外線或者陽光照射可以轉換成維生素d3…”
“啊…是吧…”
在這尷尬的氣氛中,李崢與教授一同坐在了長椅上。
緊張,這次李崢是真的緊張了。
其實他一路都在想開場白的問題。
比如…
“哎呀,都怪教授您,把工作都做了,現在搞理論物理的只能去整量子力學和弦論了。”
這個開場白完美展現了情商,表面是在用埋怨的口氣拉近距離,其實是在吹捧教授的豐功偉績。
但似乎太浮夸了一些。
那么又比如…
“宇稱到底為什么不守恒,您有過什么猜想么?”
以教授的知名理論作為展開,看上去是不錯,但總感覺自己不太配與教授討論這個問題。
或者是…
“您見到岳父的時候怎么稱呼?”
算了,這是找死…
雖然很好奇這個問題,但好像必須要跟張小可那么熟才能做這種調侃。
到底該說什么?
教授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局促,只平和一笑,拍了拍李崢的手:“別緊張,慢慢來,我當年和你一樣緊張的時候,他也是這么說的,不過是板著臉說的。”
“誰?”李崢下意識問道。
“愛因斯坦。”
“…”李崢膝蓋一軟,有種要跪下的沖動,還好是坐在椅子上。
“哈哈哈。”教授笑談道,“當時我還是個年輕的博士后,出了一篇小論文,愛因斯坦看過后認為這和他追求的統一場論有所重疊,就約我去辦公室談了談,我當時跟你差不多,幾乎就是抱著朝圣的心態去的,同時還很貪婪,希望能得到一些智慧。”
李崢聽著,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不不,我差遠了,什么論文都沒有,只是單純的貪婪…”
教授笑道:“我看得出來。不過智慧這種東西,可不像武俠小說里那樣,可以傳過去或者吸走的。”
這個…其實不太好說…
雖然有一些小想法,但李崢表面上還是穩穩點了點頭:“那您當年得到了么?”
“我得到的唯一東西,就是可以現在拿這段經歷當談資。”教授攤手道,“晚年的愛因斯坦精神狀況并不太好,說話的時候會夾雜很多德語,我們談了一個半小時,可能他說了很多了不得的想法,但我基本什么都沒聽懂,只能假裝點頭,就像我上課時臺下的學生們一樣,所以啊…”
教授說著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我這里沒有什么未來物理學的方向,我也不知道選什么專業會更有發展,甚至不清楚宇稱為什么不守恒,實際上在我那條很窄的領域之外,我的知識量幾乎必定是不如你的,比如你剛剛說的7什么…膽固醇…我只知道我要控制好自己的膽固醇,不然心血管就會完蛋。”
“您太謙虛了…”李崢跟著笑道,“您說您什么都不知道,不過您至少會反對建造高能粒子對撞機,對么?”
“糾正一下,我從不反對對撞機,只是反對現在的中國建造對撞機。”
教授悉心描述起來。
“第一,這是個無底洞,無論預算是100億美元還是200億,最后都會被迫追加,成倍翻翻,89年的時候鎂國人做過這件事,最后預算追加到他們完全無法承擔,直至92年宣布項目終止。教訓就在眼前,我們還遠沒到有資本狂熱的時候。”
“第二,我國仍處在發展中國家,有太多太多需要經費的地方,無論是從政治學、經濟學還是數學期望上看,在這個階段大舉押注一個很難有結果的超級工程,都不是一件聰明的事情。”
“第三,如果搞這個,那么生命科學,凝聚態物理,天文物理的經費必然會被大大擠壓,你會看到高能所擠滿了人,而其它專業的學生無處安置。基礎物理尋求大發展固然好,但我不希望看到一個粒子對撞機吞掉半個科研界的經費,當然,高能所非常希望看到。”
“第四,大型對撞機的核心目的就是尋找超對稱粒子,這件事全世界已經做很多年了,完全落空。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物理學家,都認為這種粒子的存在只是一個猜想,希望用極大對撞機發現此猜想中的粒子,更只是猜想中的猜想,就好比一個人認定地獄存在,并且希望搞一個大鉆頭挖到地核找到它。”
“第五,當今世界重要高能物理學家中,我國占有率不到百分之一,那如果我國要強搞超大對撞機,其設計,以及建成后的運轉與分析,必將由90的國外人來主導,你相信這些成果會老老實實交到中國人手上么?你相信未來領諾貝爾獎的會是中國人么?”
“最后,不建超大對撞機,高能物理就完全沒有前途了嗎?”
“當然不是。
“我們可以尋找新加速器原理,也可以去尋找美妙的幾何結構,如弦理論。”
“真的必須要在一個沒有靈感的時代,賭博似的建造一臺野蠻的機器,期待著它來解釋全部問題么?”
“咳…”教授說到最后咳了幾聲,而后又搖了搖頭,“這些話你批判性吸收,很可能只是一個老人的固執之詞,我知道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對撞機,不好意思說多了…”
“不多,請繼續。”李崢瞪著眼睛道,“您明明有很多想法的。”
“嗯…”教授有些疑惑地問道,“一般年輕人在這件事上都會與我立場相反,你也只是表面假裝贊同的對吧?”
“不,我沒贊同,也不反對。”李崢點頭道,“我只是…按您說的,批判性吸收。”
“那你吸收了哪部分?”
“大約就是…放棄自己個人立場,考慮全局的思維方式吧。”李崢比劃道,“您的學術成果中,有相當一部分都已經被高能物理實驗驗證了,繼續下去應該會驗證更多,再加上您的身份,理應站在高能物理一邊才對,但您放下了這些個人情感和利益,站在科研全局、國家戰略角度思考這個問題,至少我做不到…如果權力交到我這種人手里,怕是全國人民都要啃粗糧,所有經費都到科研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教授大笑了很久,有些脫力地拍著李崢道,“就沖你這個自知之明,這種事一定不會發生。”
“哈。”李崢撓頭道,“說真的,我在聽到您這些話之前,是一個100的對撞機狂熱支持者,現在可能就剩下…37了。外加我最近的經歷,也許這些事真的只是高能所為了更多的經費和資源才堅持的吧…”
“高能所沒有錯,就算他們和我有些爭論,他們也有權為自己領域的地位而努力。”教授說著歪頭笑道,“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90多歲高齡,有最好的免費醫療和花不完的津貼。”
“說到這個…”李崢拳頭一攥,感覺氣氛到了,賭博似地問道,“您…是怎么稱呼您岳父的?”
“…”教授的神色瞬間就嚴肅了。
“…”李崢慌了。
完了,玩呲了。
卻見教授一笑,拍了下李崢的腦門:“那個小我20多歲的年輕老頭不敢讓我叫爸,第一次見面就明確表示家里人都直呼其名,不過實際操作中…我確實叫他的名字了,他卻還是叫我教授,還是攙著我說的…”
“啊。”李崢張大了嘴,“這得多尷尬。”
“這個其實還好。”教授抿嘴道,“我快七十歲的兒子,第一次見到他不到三十歲后媽的時候,那才叫尷尬,我孫女反倒挺自然的。”
“畢竟是同齡人…”
正說著,助理和付雪峰趕了過來。
“抱歉,教授…您剛才咳嗽是著涼了么?”助理懊惱地推著輪椅,“要不先回去吃藥?”
“沒有沒有,只是笑得有點兇。”教授抬手道,“你把藥取來吧,我再多曬一會兒太陽。”
“啊…”助理驚愕地望向李崢。
李崢也同樣驚愕:“不好意思,教授,耽誤您吃藥了。”
“好了好了。”教授揮了揮手笑道,“剛剛看到你這張臉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要問宇稱為什么不守恒。”
“這個問題確實在列表里。”
“可惜我也沒有標準答案,只有一些…不成熟的小猜想。”教授揚眉道,“想批判性吸收么?”
“吸!”
“那就坐好。”
助理和付雪峰不斷回著頭,走了很久才走邊。
“竟然…真的聊起來了…”助理茫然問道,“崢神還真是和傳聞里一樣,情商極高?連教授都吃這套?”
“別問我,我屌都不知道。”付雪峰同樣迷茫地看著酣談的二人,“我只知道,林逾靜看到這個應該會很生氣。”
“別,別把靜神也扯進來,教授吃不消的。”
與此同時,教學樓上的若干集訓隊員也正趴在窗前看著這一幕。
“你媽的,太他媽的過分了…”祁英男狠狠握拳,“之前解其紛啥的開小灶就算了…現在連教授都給丫開小灶?!”
“教授還挺高興…已經笑很多次了。”杜子誠頹著臉道,“這么一對比,怎么感覺和咱們握手的時候,笑得是那么虛偽。”
張濤的一聲呵斥突然傳來。
“都干什么呢?做不做實驗了?”
眾人連忙歸位,有模有樣整了起來。
張濤這才湊到窗前,跟著就是眼兒一瞪。
太過分了!
我跟教授都沒這么說過話!
而且李崢的樣子怎么這么虛偽。
這算啥,惡意賣萌么?
一個半小時后,李崢深深鞠躬,目送教授的車子遠去。
“你小子…到底對教授做了什么…”旁邊的付雪峰問道。
“啊…就是,教授的這個地位,心里憋著很多話,都是不方便聊的啊。”李崢直起身,滿面紅光,盡是佛祖一樣的圓滿,“我們這些人,都可以隨便說話,隨便談自己對世界和宇宙的看法,反正也沒人在乎,但教授不能輕易說,他咳一聲都是學術地震。”
“他愿意跟你說這個?”
“我咋了?”李崢理了理領子道,“懂行,單純,信得過,多么理想的談話對象。”
“我也懂行啊,我也單純啊,我也信得過啊!”付雪峰罵道,“教授咋全程看都不看我?”
“嗯…那可能…”李崢拍了拍付雪峰,“人都喜歡年輕人,尤其是有外形優勢的年輕人,你知道,教授在這方面明顯是個真性情。”
“日!”付雪峰瞪眼道,“他連家事都和你聊?”
“沒聊幾句,主要都是物理問題。”
“少裝!”付雪峰看了看左右,湊過去問道,“那個…就打聽一下,教授和夫人…”
“住口,無恥之徒。”李崢瞪眼道,“這是機密。”
“媽的,黃二你機密就機密了,這都機密!”
“哦,對了…”李崢聞言趕緊跑到車旁,翻出公函交到了付雪峰手上,“就是這個了。”
“嗯…”付雪峰掃了一眼,又回身瞅了眼教學樓,“你是直接走,還是跟大家打個招呼?”
“來都來了,聊兩句吧。”
很快,二人來到了樓上的實驗室。
一屋子人都瞪眼過來,不僅肅然起敬,還悲憤交加。
李崢則像領導視察一樣,揮手問好。
還是祁英男扔下實驗跑了過來:“你丫的,真造火箭去了?”
李崢談笑風生:“談不上,只是一些工程優化。”
這一下子就炸開鍋了,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放下實驗撲了過來。
“黃二故障到底是不是新聞里說的那樣啊?”
“據說明年能再次發射?”
“崢神簽個名!”
這吵鬧的氣氛很快就引來了張濤。
“什么情況?”
“嗨,這不李崢來了。”付雪峰說著把公函交到了張濤手上,抬手一撣,“做好心理準備,雙倍的驚喜。”
張濤莫名其妙接過公函,只掃了一眼,頭就大了。
“我剛夸下海口,說今年個人冠軍和團體冠軍都穩了。”
“算了,算了,還是黃二更重要。”付雪峰努了努嘴道,“讓杜子誠多承受一些吧。”
“那你跟他說了么,今年俄羅斯有個什么夫,也是個全才。”
“是這個名字么…”付雪峰趕緊掏出一個信封,拎出了里面的獎牌,“李崢托我把這個給什么夫帶過去。”
“???他倆什么時候搞上的?”張濤抓起了頭,“還指著靠他給李崢學習動力呢。”
“情況早就變了,主任。”付雪峰嘆道,“這家伙已經不屬于這個戰場了,撒手吧。”
張濤看著被眾人圍攏的李崢,終是一嘆。
“盯著點,沒準兒研究生階段能拉過來…”
“好說。”付雪峰抬手點了點戒指,頗為神氣地說道,“我未婚妻是他物理老師。”
“哎呦呦!”張濤剛要恭喜,又忽然一怒,“那怎么把人放薊大去了?!”
“這個…聽我解釋…”
拜別集訓同學,回到車里,李崢才終于舒了口氣。
教授不愧是教授,底子就是厚。
上百的學運,一口氣就聊了四五十。
正在他準備檢視界面,即將煉成天魔之時。
猝不及防就是眼兒一瞪。。
忘合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