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崢來一院,只做三件事。
學習。
學習。
還是在她媽眼前學習。
一間辦公室,三個人,呈等腰三角形布局。
這在風水里,應該算是死局了。
李崢倒還好,在哪里學都是學。
畢竟,他是曾經學校衛生間蹲一刻鐘學完高數的男人。
林逾靜卻很不適應,學一會兒就要起來折騰折騰,但一個忙于工作,一個精于學習…她總不可能拿出游戲機來玩吧…
這就好像把貓關進了一個完全平直,沒有任何凹凸起伏的水平面,即便它再怎么跑,也找不到上躥下跳的空間。
可以說是很絕望了。
而沈聽瀾,工作之余總是偶爾瞥一眼李崢。
就算是她,這輩子也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有定力的人,就好像時間流速跟別人不一樣似的,并不會因為長時間專注于收效甚微的學習而煩躁,反而越學越來勁。
除此之外,李崢還會每天整理好有疑問的點,在下班后統一提問。
沈聽瀾指導的時候,基本上也是一點即通,不通的,給個定理或者參考書論文啥的,讓他自己去看,沒多久也就通了。
這讓沈聽瀾忽然覺得,留校當個教師也不錯。
當然,前提都是李崢這種學生。
相對而言,林逾靜從沒提過問題。
這并不表示她對于一切知識都一看就會,實際上很多比較深的教材,讓作者自己讀恐怕都會讀不懂,那根本就不是在說人話。
林逾靜當然也會讀不懂,她會嘗試幾次努力去懂,如果還不懂,那一定不是自己的問題,然后她就會把問題放在那里,有朝一日莫名其妙就會懂了。
兩個人,雖然成績都很好,但完全是兩套不同的思維,兩條不同的路。
沈聽瀾有的時候也在想,為什么這兩條路會交匯在一起。
是互利共生還是貓奴與主?
直覺上,大概是后者吧…
所以,他們倆一天到晚這么干,大概也就是為爭個主奴身份吧…
誰又不想飯來張口拉完就走呢。
在這激烈的學習中,半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在半個航天系統的加班加點下,六院給出了發動機改進方案,專家組也已展開了歸零評審,十月初就會完成。
一旦完成,新型發動機將即刻展開制造,出一臺試驗一臺。
最最順利的情況,新的黃二將在次年初組裝完畢,春節前后再次發射。
而李崢,在這段時間不僅系統化地完成了航天工程方面的學習,全方位知識碾壓了陳威,還順手參加了生物競賽的實驗考核,以薊京第二名的身份進入省隊。
雖然他只復習了幾天,但理論成績照例超了第二名幾十分,只是實驗部分完全是裸考,用化學實驗的底子硬往生物上套,這才以微弱的劣勢屈居第二。
9月28日,李崢又請了半天假趕場子參加信息競賽。
不得不說,對老程序員來說這確實有點浪費時間。
出了考場,他熟練地哄走了競委會老師,這便上了借來的小白車,準備回一院再學一個下午。
拿手機開導航的功夫,才發現剛剛有七八個未接電話,都是同一個人。
付雪峰老師!
李崢眼兒一瞪,慌了起來。
糟糕,學的太開心,忘記說不去集訓選拔的事情了。
今年的集訓在菁華,依舊是張濤付雪峰他們負責。
李崢趕緊回電話。
付雪峰的罵聲劈頭蓋臉就呼了過來。
“什么情況,這都幾點了還不來報到?我往學校打電話說你們在實習,還說無權透露你們在哪里實習,你倆跟這兒玩007呢?!”
“啊…付老師聽我解釋…”李崢忙解釋道,“我倆現在,確實是在航天一院實習…”
“什么院?”
“中華火箭技術研究院,宇航系統工程研究所。”
“等等…再說一次,說慢點…”
“中華火箭…”
付雪峰聞言沉吟良久。
“我能感覺到你沒在開玩笑,但我還是不信,稍等啊,我問問菲…問問你們陶老師…”
又等了一會兒。
“你們是聯合了菲菲一起跟我開玩笑嗎?”
“我可以把工作證給您發過去…”
“不用了,你聽我講。”付雪峰當即勸道,“你可能還不太理解ipho的意義,你和林逾靜都是有望爭奪世界冠軍的,有了這個,你們可以輕松地以全額獎學金的方式進入全世界絕大多數頂級學府,本科就可以去。”
“我已經跟薊大簽約了…”
“哎呀,那種簽約就是放屁,沒任何法律效應,你看這新政策一出,我們廢掉那些省一的合同不是連眼都沒眨。”
“付老師,我已經出不去國了…”
“別來這套,我不少同學都在航天系統,不是完全出不去國,保密也是分級別的,再說你們兩個實習生算啥啊,我讓這邊組委會給火箭院發個函申請一下就是了。”
“啊…其實院里已經提前給我倆出函給競委會了,就在我手上,我一直忘了寄過去…”
“什么函?給我念念。”
“等等…嗯,我念了啊。”
“中華物理學會中學生物理競賽委員會:”
“李崢,林逾靜兩位同志,于2019年9月1日起在我院工作實習至今,在重大項目中發揮關鍵作用,是我院的核心青年骨干。”
“我院于2009年始,負責黃河二號運載火箭的抓總研制工作,現正處于緊急攻關階段,客觀上需要李崢、林逾靜兩位同志參加工作。主觀上,兩位同志也有繼續留在國內,參與黃二項目攻關的意愿。”
“此外,李崢、林逾靜兩位同志,已報批進入國家重點人才庫,如無相關辦法規定中明確的特殊原因,不宜出國。”
“望貴會理解本院的工作安排,并尊重李崢、林逾靜兩位同志放棄繼續參與國際賽事的決定,予以批準支持。”
“特此!”
“中華火箭技術研究院”
“二〇一九年九月二十三日”
“咳…念完了。”
良久的沉默中,李崢感覺付雪峰在對面點了支煙,而后重重地吐了一口。
“艸…”
最終化為了一個“艸”字。
“真是主觀決定?”付雪峰問道,“他們要是施壓了告訴我,競委會這邊肯定能讓你們出去。”
“真是主觀決定。”李崢應道,“付老師,我們兩個都不需要競賽冠軍這個頭銜了。”
“哦,那現在你人在哪兒呢?”
李崢看了看旁邊信息競賽的大橫幅:“我…”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考信息競賽?”付雪峰嘆了口氣問道,“話說…你倆真的以高中生的身份成為青年骨干了?”
“貌似是…”
“那你們跟著誰呢?我有同學在一院,大小也是個干部,說不定能照顧你們一下。”
“我們跟著總設計師沈聽瀾老師,不過嚴格來說應該是受總指揮陳鴻兵主任的直接管理。”
“付老師,你還在么?”
“啊…嗯…這個…黃二到底啥情況?是新聞上公布的那樣么?”
“抱歉,這屬于保密事項,一院網站上的公告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稍微透露一點唄。”
“不行的,付老師,這是原則。”
“哎…”付雪峰一嘆,“真受不了你們…你說上學上的好好的,邊學習邊談對象還保了送,怎么就突然去造火箭了呢…關鍵怎么連造火箭都能造成骨干…”
“緣,妙不可言啊。”
“行了行了,祝黃二早日順利升空,趕緊把函給我發過來吧,我跟領導解釋一下。”
“辛苦了,付老師,這就發。”
“哎,可惜了啊…”付雪峰隨口道,“教授今天正好在學校,聽說有國家隊集訓,正給同學們講課呢…”
“!!!”李崢這次真的是眼兒一瞪。
菁華,有很多教授。
也許是張教授,也許是李教授,也許是周教授。
但只有一個教授,能夠不帶姓氏,只說教授,大家便毫無異議地知道是在說誰。
那個人,只能是教授中的教授,唯一的教授。
“付老師你說的是楊振華院士么?”
“不然呢?其他的說了你也不知道啊,我們菁華物理系就靠他老人家的大名才好跟你們薊大爭生源呢。”
“別急著跟領導說,我先過去一趟,還是那個樓吧?”
“啊?你自己把函送過來?”
“對,不過先捂一會兒,等教授走了再交。”
“…好吧,我懂,學物理的誰不想見教授一面呢…不過我感覺他快走了,你現在往這兒趕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我拼了,我超速!”
李崢二話不說開了導航,瞬間打破了自己低于40km/h的安全駕駛原則,硬生生地開到了60km!
不要走,教授千萬不要走!
至少留下學運再走!
對大多數人而言,最出名的物理學家當屬霍金,當霍金去世的時候,那些追逐熱點的媒體甚至會稱其為“愛因斯坦之后最偉大的物理學家”,好讓喜歡展現自己追逐熱點個性的朋友們轉載,順便r.i.p一下。
但如果,把選擇權交給物理學家,由他們來投票誰才是愛因斯坦之后最為偉大的物理學家。
那么楊振華先生…
其實還是差了那么一點點的。
沒辦法,費曼太頂了。
但又如果,是評價當世最杰出的物理學家。
那么楊振華先生當之無愧。
他的確沒有霍金那樣出名,但那只是因為他的理論實在太難以理解了,即便物理學本科生都不一定能學到他那里。
多數人都僅僅知道他通過“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恒”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但在他的所有學術成果中,這其實連1/10都算不上。
當然,這里所說的多數人,也僅僅是物理愛好者中的多數,至于更廣博的多數人,則更關注他的晚年私生活,畢竟這些八卦很好理解,總不可能花十年搞懂楊米爾斯理論再作評價。
今時今日,近百歲高齡的教授即便退休很久了,依舊經常往來于菁華大學物理學院,沒任何人有資格要求他這么做,甚至連請求的資格都沒有。
但他依然會這樣做。
并非是因為責任之類的宏大命題,只是自己想這樣罷了。
這一天,教授造訪了國家隊集訓選拔,說了一些話,講了半節課,與學生們合了個影,總體感覺還不錯。
如果說壯年時與各路物理學家、數學家的激昂碰撞像是思維拳擊。
那么現在,輕飄飄地,慢條斯理地講述一些基礎物理和人生經驗,更像是一次思維按摩。
沒辦法,哪個快100歲的人還打得動拳擊呢。
不過教授仍然很喜歡現在的狀態,他清楚物理學的大樹已經延伸出了五十根枝干和嫩芽,而眼前這些孩子,是最有可能在芽尖上結出花朵的天之驕子。
與自己短暫的相識,不可能傳遞給他們太多的智慧與靈感,但足以給他們帶來銘刻一生的回憶,在脆弱絕望的時候,這些回憶也許能成為他們最后的意志源泉。
那些物理學的事,早已寫在了紙上,已經存在了也許有半個世紀那么久了。
而自己這個年邁的糟老頭子,能活在孩子們的回憶中,這也是自己僅能做到的事情了。
教授甚至記住了一些名字,像杜子誠,像祁…祁什么來著…算了。
隨著幾聲“咔嚓”,臨別合影完成了,攝影師把照片優先交給教授看,教授笑得很開心,像是照片中那么開心。
他很樂于與人合影,不過原因有些可笑。
半個多世紀前,他還是博士后的時候,曾與愛因斯坦有過幾次見面,但是…
都因為太過緊張,沒敢要求合影。
這成為了他現在為止為數不多,還記得的后悔的事情。
因此,為了不讓現在的孩子們留下遺憾,他經常主動詢問是否想要合影。
在孩子們悅耳的祝福中,教授揮著手與助理走向了轎車。
正此時,一位青年教師突然沖過來,從另一邊扶住了教授的胳膊。
教授能感覺到,他十分緊張,緊張的手都顫了。
“你是…付雪峰對吧?”教授問道,“沒關系,有什么就直說。”
“教授…嗯…”付雪峰抓了抓頭,“能不能…再坐坐…”
教授還未答話,年輕的男助理先是眉頭一皺。
“付老師,教授該回去休息了,等等還要吃三種藥。”
“我知道…可…”付雪峰滿面通紅地撓了撓頭,“其實今年最出色的兩位選手都還沒有來,不過其中一位應該馬上就到了…”
“你要教授等選手?”助理瞪大了眼睛驚道,“你瘋了吧!”
“啊…這個…”付雪峰慌得更加厲害,“那位選手拜托我,說什么也要見教授一面…”
助理更加難以理解地說道:“付老師…不是我說大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重要到需要教授等他會面。”
“哎哎哎…這…”付雪峰慌張地松開手,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等一下…”教授卻忽然一抬手,拐杖也杵在了地上,若有所思地說道,“我記得,去年有一位叫吳數的女選手,思路很開闊。”
他說著轉過頭問道:“那今年的這位呢?”
“嗯…”付雪峰思索道,“今年這位選手很難與吳數比對,他更偏向于全才,物理全國第一就不說了,之前化學競賽已經拿過全國第一了,之后生物競賽也進省隊了,今天遲到,也是因為去考信息,對了…他現在的身份是火箭院的青年骨干,正在深度參與黃二項目,看樣子連工程學都沒放過…”
助理聞言驚道:“是那個李崢么?”
“你都知道?”
“我在某呼上看過他的事跡…”助理說著咽了口吐沫,沖教授道,“教授,如果在我的認知里只有一個人可以被稱之為天才,大概就是這位了。”
教授“嗯”了一聲問道:“最晚什么時候回去吃藥?”
“再過半小時吧…”
“那就再坐坐吧。”教授說著緩慢扭回了身。
這剛一扭身,就聽到了叫嚷聲。
“停車!!快停車!!”
尋聲望去,兩個保安正騎著電動車追著一輛白色小轎車往這邊來。
“……”付雪峰立刻意識到了什么,獰著臉迎上前揮手。
小白車很快順著他的指引停了下來。
那個男人,他紅著眼睛沖下了車子。
然后就被保安按住啦!
一個保安罵道:“都說了填個表就能進,你至于嗎?”
“對不起…真的爭分奪秒。”李崢求助地望向了付雪峰。
付雪峰也只好無奈上前:“不好意思兩位,這是我的學生…急著趕來想見教授一面。”
兩個保安一扭頭,果然看到了教授慈祥的微笑。
“哦哦…怪不得…”
“那出去的時候補一下登記。”
二人各自瞪了眼李崢,這才騎著電動車離去。
“救命了付老師,救命了。”李崢慌忙整理起衣服。
“豈止是救命,我都拼命了。”付雪峰看了眼表,“一刻鐘,就在這里坐坐吧…要不是看在菲菲面子上…”
“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李崢弄好了衣領,這才轉過身,眼兒一瞪,毫不掩飾地凝向了教授。
教授也早凝目向了他。
但在這個對視的瞬間,教授好像突然感覺到了什么。
這位同學…眼中帶有極其濃烈的目的感…好像是一定要來做些什么的…
總之,絕不是合影那么簡單的事情…
好像是要取走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
有種要被吸走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