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關上。
門洞里披甲持槊,嚴陣以待,戒備隴兵也許會趁機攻城的守軍松了口氣。
姚桃及其帳下諸將,盡管早已受了蒲茂的官爵,但姚桃本部的兵馬,直到目今,仍然還保持著原本的編制組成,主要由五部組成。
分別是左、右、前、后四部,及姚桃本人親帶的中軍。
五部將王資、伏子安、權讓、強多、王梁等在守軍軍吏的引導下,各率本部兵馬,沿著街道南去,往城南的征用的民宅里區中駐扎,且不必多提。
同蹄梁請了姚桃、且渠元光、隨軍的監軍和姚桃的長史王成、司馬漒川來賓、參軍廉平老等吏上到城樓。
分尊卑坐定。
同蹄梁正要與姚桃敘話,一人搶先開口,說道:“敢問將軍,此回攻我秦州的隴賊主將,其實竟非唐艾,而是莘阿瓜這事,不知將軍可已奏稟天王?”
同蹄梁轉目過去,說話之人的座次不靠前,在姚桃、監軍之下,其人個子矮小,髡頭小辮,相貌丑陋,不過穿的衣甲倒是頗為奢華,泛光流彩,是且渠元光。
且渠元光和姚桃奉蒲茂的令旨,從咸陽軍營率部出發的時候,莘邇還沒有現身。
“包圍冀縣的隴軍主將是莘邇,不是唐艾”此件敵情,他們乃是行程過半時獲悉的。
當時且渠元光曾建議姚桃:“敵情出現了重大的變化,今犯我境的隴賊非是唐艾所部,而是莘邇親自引兵入寇,這與我軍來援冀縣前朝中的判斷截然不同。不如暫且駐軍不前,先奏報大王,候大王新的指令下到,再作進退守戰不遲。”
說實話,姚桃那時是很想接受且渠元光的建議的。
但隨軍的氐人監軍堅決不同意,說道:“冀縣告危,大王令我等火速馳援,豈能頓軍於半途而不前?且正因犯我秦州的非僅是唐艾所部,而是莘邇親寇,可以想見,冀縣面臨的危急局面必然會更加嚴重,所以我軍更該早點趕到冀縣!若是因為我軍的遲疑不進,而導致冀縣、乃至整個秦州失陷,這個罪責,將軍二人擔當得起么?”
且渠元光爭辯說道:“隴賊此回寇我王土,朝廷此前的判斷是,唐艾這是在為莘阿瓜和令狐樂將起的內斗清除后顧之憂,可現下敵情出現了這般重大的變化,也許朝廷的判斷是錯誤的。末將愚見,當下之上策宜當為…”
定西與蒲秦雖是敵國,定西的掌權階層與蒲秦的掌權階層雖是異族,但無論敵我、唐氐,於“忠義”、“善惡”這方面的價值觀卻都是一樣的。
莘邇對待拔若能、且渠元光父子十分仁義,元光無故背叛,已令大多的氐臣、氐將看他不起;為了叛隴,元光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從父麴朱,這件事現如今不但隴地唐胡皆知,蒲秦上下也已聽說,氐臣、氐將們對且渠元光的觀感,自然而然地亦就因此更壞。
那隨軍的監軍便沒興趣聽完且渠遠光這個“小人”的話,打斷了他,說道:“將軍只管奉從大王的令旨,與姚將軍援助冀縣就是。至於敵情出現的變化,自有我上奏大王。”
元光、姚桃無話可說,只好按照監軍的意見,繼續行軍,遂有了今日的“順利入進冀縣城”。
同蹄梁說道:“我兩天前就遣吏出城,想要將此事稟與大王,但城外隴賊的守備甚是森嚴,君等適才也看到了,城南、城西是其主力所駐扎之地,城東雖無其多少步騎駐扎,然游騎遍布,故而我前后派了四五撥軍吏,卻皆未能得出。”
莘邇用兵甚快,加上新興縣城離冀縣城亦非很遠,百余里罷了,因是直到在冀縣城頭看到了莘邇的將旗那一刻,同蹄梁才確切知道了這次打天水的主將不是唐艾,是莘邇。
且渠元光聞得此話,心頭咯噔一跳,想道:“要想把城外布成天羅地網,不放一兵一卒出城,必須要下極大的功夫才成!卻為何莘阿瓜既然肯下這么大的功夫,阻止同蹄梁派人去咸陽報訊,而對我和姚桃的來援,他則絲毫不作阻截?”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同蹄梁也不怎么瞧得起且渠元光。
實際上,亦不能算是“瞧不起”,同蹄梁何等身份?其族為蒲秦的大族,其人為蒲秦的重將,比之尊卑,他和元光簡直就是云泥之別,準確點說,他是壓根沒把元光當回事。
之所以肯回答元光的問題,還是看在了蒲獾孫的面子上,眾所周知,元光用他弟弟的性命,救過蒲獾孫一次,因是得了蒲獾孫的信任和賞用。
既然沒把元光當回事,回答完他的問題后,同蹄梁就重新看向姚桃。
他略作沉吟,待要講話,卻又是話未出口,再次被人搶先。
搶先之人,仍是且渠元光。
元光神情緊張,說道:“不妙!兩位將軍,以末將之愚見,我軍現下宜當立即棄城突圍!”
同蹄梁不得不把他想說的話暫且壓下,問道:“你此話何意?”
且渠元光那厚厚的嘴唇飛快地一開一合,連珠炮似地把他適才心中所思道出。
同蹄梁、姚桃等人聽了,姚桃蹙眉問道:“你的意思是?”
且渠元光說道:“莘阿瓜不放同蹄將軍的信使出城,卻輕易地放了我援軍進城,兩位將軍,難道不對此覺得奇怪么?”
姚桃說道:“是有點奇怪。”問元光,說道,“你比我等了解阿瓜,你覺得阿瓜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且渠元光已經想過了,但他猜不出莘邇這么做的原因,說道:“莘阿瓜此賊,末將確是了解,當真可稱狡詐多端,他放任我援兵進城,其中必是有詐!末將估料,最大的可能應是他已有十足的攻陷冀縣之把握,所以才會這般做,其所為者,只能是想要把我等一網成擒!”
城樓很高,坐在樓臺上,完全可以遠眺望到城南、城西的隴兵大營。
姚桃等是從城東門進的城,此時是身處在東城樓上邊,距離城南的隴營較近。
姚桃下意識地轉顧城南,清楚地看到了數里外占地甚廣的隴營,乃至營中林立的各色軍旗都可隱約瞧見。他收回視線,落目到主座上的同蹄梁,說道:“且渠將軍所言,將軍以為何如?”
同蹄梁面現不快,作色說道:“兩位將軍才援到我城,一仗未打,一矢未放,…且渠元光,你就要求棄城突圍,你這是要抗旨,還是心存故主,欲助長阿瓜的威風,滅我軍的士氣?”
且渠元光大驚,急忙為自己辯解,說道:“阿瓜滅我部族,侵我故地,我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寢其皮,哪里會有‘心存故主’之念?將軍,末將所言,俱皆是為我軍考慮啊!”
同蹄梁問姚桃,說道:“姚將軍,你怎么看?”
前聞攻天水郡的隴兵是莘邇親率的時候,姚桃就已起了退兵之意,只是上有蒲茂的令旨,下有監軍的監督,他才被迫繼續來援冀縣,就他本心來講,他是贊成且渠元光的建議的,但從同蹄梁的話風里,他聽出了同蹄梁不肯棄城的意思。
姚桃便遲疑稍頃,說道:“大王在下給末將和且渠將軍的令旨中,明言令道,命末將與且渠將軍到了冀縣后,唯將軍之令是從。是棄、是守,末將悉從將軍的命令。”
同蹄梁環顧了一圈望樓上的諸將、諸吏,大聲說道:“我有守土之責,就是無有外援,也斷然是不可能棄城而逃的,況乎今二位將軍的援兵已至?棄城之議,我不取也!”
且渠元光還想掙扎一下,說道:“將軍,莘阿瓜狡猾如狐,末將真的是擔心,他放姚將軍與末將兩部進城,此中許是有詐。趁他城東還沒有合圍,咱們合兵一處,突圍而走,還有可能;若是耽擱,末將深憂,再欲突圍,怕亦不能了!”
同蹄梁怒道:“我看莘阿瓜不是狡猾如狐吧?”
“將軍何意?”
同蹄梁說道:“分明是你畏他如虎!就算是此次犯我天水的隴賊主將,是他莘阿瓜,又如何?我冀縣城高大堅固,加上你與姚將軍的兩部援兵,且而今守卒之數已達萬人,以此萬人,守此堅城,難不成咱們還守不住?我意已決!棄城,是絕對不成的!”
且渠元光尚要再說。
同蹄梁不給他機會,鐵青著臉,令道:“再有妄言棄城者,以亂軍心罪處斬!”
正如同蹄梁說的,他有“守土之責”,莫說蒲茂派給他的援兵已到,便是還沒有援兵到來,他也是萬萬不可能主動放棄冀縣的,一旦放棄冀縣,就等於是把天水整郡拱手送給了莘邇,這份罪責,他擔當不起。
一場歡迎儀式,以同蹄梁的這道嚴厲軍令作為了結束,可算不歡而散。
眾人下城樓,姚桃、且渠元光自去營中,同蹄梁回到州府。
到了州府,同蹄梁第一件事,就是召來得用的諸將,私下令道:“即日起,加強戒備,務必日夜小心,時刻觀察城外隴賊的動靜,并對於郭黑部的動靜也要嚴密監督。”
“加強戒備”云云,好理解,最后一條,不好理解。
諸將不解其意,便有人詢問。
同蹄梁早不復在城樓時的怒容,慎重說道:“且渠元光言莘阿瓜不放我信使出城,卻放援兵入城,或許有詐。我想了想,他此話很有道理。”
“很有道理?”
同蹄梁說道:“這兩天,我細細觀過莘阿瓜部的軍容了,其部最多兩萬戰卒,他不會不知道‘十則圍之’的道理,卻居然肯把姚桃、且渠元光的數千援兵放入到我城中,這的確令人起疑。我冀縣城堅,守卒眾多,他如是從外強攻,定是難以得手;故而,我琢磨,會不會是他悄摸摸地,已經策反了我城中某將?”
“將軍是說,郭黑?”
同蹄梁說道:“田勘、郭黑本是降將,今田勘為莘阿瓜擒獲,不能排除郭黑因是作亂的可能!”
“…那要按將軍這么說,姚桃、且渠元光可也是降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