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崇把張韶稟報此事的軍報呈給莘邇。
檢查了一下軍報的封泥,完好無損,莘邇將之打開。
軍報共有三頁。
第一頁的前大半部,是問安和述說思念莘邇之情。
隨后才是稟報拓跋倍斤遣使傳書,邀其共掠雁門等郡此事的內容。在這部分稟報的內容之后,附帶介紹了一下倍斤、茍雄兩方如今“雄常寇代,掠民、畜而還,倍斤銜恨深矣”的情況。
末了,寫道:“朔方苦寒,地無產出,無甚殊物,些許小特色獻給明公,韶已令崇隨行帶往。”
“小特色”三字入眼,莘邇頓時想起了與張韶在西域初見的那天。
那一晚,張韶給莘邇等每人安排了一到兩個的西域美女陪寢,言稱此乃西域的“小特色”,著實令莘邇印象深刻;又想起上次秦州大戰時,張韶率兵從西域回來后,復是以“小特色”為名,給自己帳下的文武大吏各送了龜茲、鄯善等國擅長西域歌舞的美女若干。
他心中想道:“又是‘小特色’。朔方我是去過的,那里誠然苦寒,鐵弗等部土著女子個個膚糙膚黑,有什么小特色?”
放下張韶此書,莘邇問安崇,說道:“子景書中言說,倍斤對茍雄銜恨深矣,具體怎么回事?”
在朔方待了一兩年了,天天風吹日曬,安崇原本挺白的膚色,而下近類古銅,透著因為久曬留下的紅,整日吃沙子,皮膚也粗糙了很多,不過比之早年,倒是剽悍之氣更加顯露。
安崇恭謹地回答說道:“啟稟明公,拓跋倍斤之得代郡,本是虎口奪食,趁著秦虜茍雄等部和白虜主力鏖戰的空當,他搶占下來的;雖因秦主蒲茂之令,為免倍斤轉向白虜,代郡算是暫時讓給了倍斤,可茍雄對此一直極為不滿,經常對外宣傳‘代郡,我家地也’,故是隔三差五的,他就會縱容部曲侵略代郡,擄掠代郡的民口、羊馬。
“倍斤遷了拓跋本部和烏桓獨孤等部的一些部民到代郡安家,前前后后被犯境的秦虜殺了不少;又在上個月,獨孤部貴酋趙落垂的一個兒子死在了秦虜的再一次寇境中。倍斤大概是忍無可忍了,於是便派使赍信來見張將軍,向張將軍提出了聯兵抄掠雁門等郡的請求。”
莘邇沉吟了會兒,說道:“你比我了解朔方那邊的情形,你覺得,倍斤的這個請求是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
安崇回答說道:“張將軍的意見是,不妨答應。”
不等莘邇問原因,他主動解釋,說道,“因為朔方窮,原先只我軍駐在,日常的衣糧供應就頗緊張,現而下多了李將軍部,不敢隱瞞明公,軍中的衣糧實在是有點供應不上了。抄掠雁門等郡的話,對軍需補給會有所裨益。
“再一個,也正是倍斤提到的,聽說孟朗死了?孟朗是秦主蒲茂的謀主,他這一死,短期內料蒲茂定是無暇它顧,趁機搶上一筆,應該不會有什么后患。”
“蒲洛孤、茍雄若聯兵反攻,你們有勝算么?”
安崇笑道:“明公,咱們朔方東有大河為阻,而且前時上郡一戰,我軍把仇泰打了個落花流水,前鋒逼臨咸陽,不敢隱瞞明公,張、李、趙三位將軍的大名,如今可是威震河西!漠北的柔然部落,都有好些慕名來附!…再加上茍雄、蒲洛孤不滿倍斤搶占代郡,因是之故,蒲洛孤、茍雄就是聯兵反攻,張將軍估計他倆先打的,也只會是拓跋倍斤。”
朔方北邊與柔然接壤。
這些年來,柔然先是被魏國和拓跋倍斤聯手痛打了一頓,接著鬧起內訌,相比鮮卑等接受華化較早,現已較為開化的諸胡,柔然作為一個后起的胡部,現在還很落后,處於部落聯盟的階段,因此在遭遇到接連的沉重打擊之下,柔然的可汗現於今已是權威漸失。
為能夠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生存下去,貴壯賤弱,弱小時依附強者是草原部落的慣常風俗,由是,便有兩三個放牧地鄰近朔方的柔然胡部轉投到了方今風頭正盛的張韶帳下。
這件事,張韶之前有過飛書稟報莘邇,莘邇知道。
莘邇說道:“這是子景的意見,你呢?”
安崇答道:“末將愚見,也以為可以搶上一搶!”
“此事容我再思。”
拓跋倍斤約的是秋季入掠,現才仲夏,不用急著做決定。
安崇應道:“是。”
“李將軍他們怎樣?在朔方待得可還習慣?”
安崇取出書信一封,呈給莘邇,說道:“這是李將軍給明公的信。”
莘邇拿住,拆開看罷,笑道:“李將軍卻是樂不思蜀,竟有意長駐朔方,為國家戍邊,伺機攻復太原。好啊,好啊!若是我軍中諸將,人人皆如李將軍,胡虜何愁不驅,華夏何愁不得光復?”沉吟了下,喚乞大力取長紙來,鋪開案上,起身提筆,蘸濃墨,寫大字,用行書體,銀鉤鐵劃地寫了兩行字,觀之再三,自覺滿意,與安崇說道,“你回去時,將此送給李將軍!”
安崇探頭觀瞧,見那紙上寫的是:長車踏破賀蘭山,從頭重拾舊山河。
“這像是一首詩啊,明公。僅此兩句已是氣壯山河,末將斗膽,敢請拜覽全篇!”
莘邇從容放下毛筆,說道:“這是多年前我尚從先王落難於豬野澤時,老傅寫的兩句。全篇嘛,我亦未曾看過。然喜此兩句的忠壯之氣,因記到了現在。今就轉贈李將軍,以互勉之!”
“是,是。李將軍看到這兩句詩,一定會振奮不已!”安崇嘴上回話,心中想道,“傅喬那弱不禁風的,無用酸儒一個,我只聞他畫得一手好春宮,卻還有此等壯烈?人不可貌相是也。”
等到墨干,莘邇親手把這兩句詩卷好,給了安崇。
兩人重新落座。
莘邇問道:“李將軍前時來書,說他撥亂反正,起兵之時,其帳下猛將王農阻撓,為馮宇、馮太等所殺。王農的舊部兵士約有千余人吧?這千余人現在朔方如何?沒有起亂子吧?”
安崇答道:“殺了王農后,李將軍對其部曲善加撫慰,親選了百人做他自己的親兵,種種手段下去,此千余兵卒非但無有生亂,并甚是服從李將軍的命令。”
在定西最危急的時刻,主動投附,足見其忠義;王農猛將,果斷殺之,可見其果決;撫慰王農舊部,得彼輩效死,可見其智。這樣的人,足稱人杰。
莘邇慨嘆不已,甚是渴望,能夠早日與李基相見。
又問了麴令孫等人的情形,敘話多時。
安崇辭出之前,說道:“明公,柔然那幾個部落為表誠意,各獻給張將軍了幾個部中的貴種女子,張將軍不敢獨享,專門從中挑出了最好的兩個,令末將帶來,獻給明公。”
莘邇恍然,解開了疑問,心道:“原來不是西域,而換是了柔然。這老張,處處都有小特色!”
張韶雖為將,卻不類與他算是同批投到莘邇部下的索恭之剽悍、陰洛之陰狠、隗斑之樸實,而心思活絡,逢人先帶三分笑,於為人處世上,堪稱一把好手。
當晚,置下酒宴,莘邇親自出席,為安崇洗塵。
次日,莘邇召來張龜、高充等人,討論要不要出兵與拓跋倍斤一起擄掠雁門等郡,并針對倍斤和茍雄目前的敵對狀況,進一步地展開議論,研究能否打擊一下蒲秦在幽、冀的勢力。
就在莘邇和張龜等討論這些東西的時候。
咸陽,宮城。
崔瀚又一次地求見蒲茂。
這回,他不是一人,季和、向赤斧兩個和他一塊兒。
正好蒲茂剛得到了一個有關定西的情報,想著問下崔瀚等的意見,聞他三人求見,立刻傳進。
崔瀚三人進入宮城,沿石板路前行多時,從舉行朝會的大殿邊上過去,經過或櫛比鱗次、或疏密得當的眾多宮殿群落,轉了四五個彎,到至蒲茂而下所在的小殿之外。
這小殿,是蒲茂小規模召臣議事的地方。
宦官進去通稟。
等了稍頃,那宦官出來,請他三人進殿。
崔瀚當頭,季和、向赤斧其次,入進殿中,伏拜行禮。
腳步聲橐橐響起,蒲茂步至崔瀚近前,親手把他攙扶起來,笑道:“崔公,說了幾次了,不必這般多禮!”叫季和、向赤斧也起來,攜崔瀚之手,上到殿中,請他三人落榻。
蒲茂自到王座坐下,嬌媚的青鳥侍立其側。
宦官們捧來酪漿、茶水等不同的飲料,分別奉給崔瀚三人。
揮手叫宦官們退下,蒲茂笑道:“崔公,季卿、赤斧,孤有件事,正想問問你們的高見。”
崔瀚說道:“回大王的話,敢問大王,是何事也?”
蒲茂說道:“莘阿瓜近日搞了個什么文考,這事兒你們知道么?”
孟朗在世的時候,掌握著蒲秦的情報系統,崔瀚沒有掌握,對此并不知曉。
季和、向赤斧也不知道。
蒲茂便把情報中稟報給他的那些,一一說與崔瀚三人聽知,說完,問道:“具體就是這么回事,崔公,季卿、赤斧,你們覺得,孤可不可以在我大秦也舉辦個類似的文考?”
莘邇的文考,面向的是寒士。
崔瀚當下積極推動,希望能在蒲秦施行的“九品官人法”,目的是為了重新恢復社會的等級制度,是為了重新把有聲望的士族分成三六九等,——注意,是有聲望的士族,不包括寒門,那么莘邇的此個文考,與崔瀚的政治設想,當然就是背道而馳,水火不容。
向赤斧的腦子反應慢,還沒弄明白其中的玄虛,崔瀚、季和都已看出來了。
崔瀚蹙額,手撫清須,說道:“大王,臣愚見,似不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