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小半刻鐘,才有人出來把門打開。
開門這人年約三旬,短小精悍,面龐黑黃,八字胡,頷下短須。
如那敲門的兩個年輕人一般,此人亦是衣著粗劣,布衣芒屩,衣袍上打著補丁。
彼此下揖作禮。
敲門的年輕人之一笑道:“成君,干什么呢?這么半晌才迎客!”
“仆在收拾行裝。”
“收拾好了么?”
成姓此人回答說道:“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左右無非幾件破爛衣服,半箱書罷了。”問來客兩人,說道,“君二人收拾好了?”
兩人齊聲答道:“已經收拾好了!今日冒昧來訪,便是想來問問君,何時啟程?”
“宜早不宜遲,我等明天就出發,何如?”
“文考是在九月,現下才五月,去這么早?”
成姓此人自有主意,說道:“征西大開文考,廣進賢士,參加此回文考的各郡士人必定很多;又張府君貼出的告示上不是說,征西體念我等家貧,到金城后的住宿、吃用一概由兩府安排么?所以我琢磨著,不如咱們早到些時日,一則,別郡必亦有早到之士,我等可借此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二來嘛,亦可看看有無機會進謁征西,或征西兩府中的大吏。”
兩個來客彼此相顧,俱皆說道:“君所言極是!那咱們明天就動身!”
這三人都是西平縣的貧寒之士。
其中一個來客家中的條件略好點,他舉起手中提的半壇濁酒,笑道:“成君,好酒在此,還不快將我兩人迎入門去,咱們喝上幾杯,權且算是為明日的啟程和九月的文考做個壯行!”
成姓此人便把兩人迎入院中。
搬來木案,取來草席,三人環坐,成姓士人平時飯都吃不飽,無甚菜肴招待,便以前日縣寺發下來的蝗蟲兩斤,烤炙熟了,權作下酒,就推杯換盞,暢飲起來。
——西平的蝗災和河州其余郡相仿,得到了抑制,雖然還有,但數量已經急劇減少;眼下新到任未久的西平太守張道岳的滅蝗重心已經漸漸向鏟除蝗蟲卵這個方向轉移。
王城谷陰。
南城,某里,里中一個不大的宅院。
堂中,兩人對坐而談。
坐於尊位的不是別人,正是早已被谷陰朝臣們把之視為了“莘邇鷹犬”的、現任中臺刑部刑部司令史的姬楚。他對面的坐的那人,年紀不太大,長相和他兩分相似,是他的族弟姬責。
姬責說道:“阿兄,去年我得了鄉品后,你不是說今年就能安排我進中臺入仕么?怎么現下卻又叫我去金城參加征西的兩府文考?阿兄,征西的兩府文考,中者只能入其府中為吏,這如何能與入我定西中臺為吏相比?”
“的確是不能相比。”
姬責說道:“對呀!阿兄,沒法比!要不我就不去了吧?”
“你到中臺為吏,沒法與入征西府中為吏相比!”
姬責愕然,說道:“阿兄,什么意思?”
“你去年的鄉品五等而已,起家至多八品、九品;吾家本非右姓,自吾兄亡后,越不勝昔,雖仗著我的臉面,我央央黃公,能把你弄進中臺,但最多你也就是能任個八九品的濁吏。起家這般低微,你何時能有出頭之日?但你若能考中征西的兩府文考,就大不一樣了!”
姬責問道:“怎么不一樣?”
“我定西的官兒,征西盡管都辭了,可現在咱們定西說話算數的是誰?還不仍是征西么?你只要得到征西的賞識,征西一句話,你就能青云直上!兩府文考,龍門是也!躍過去,即魚化龍!你是咱們姬家最有希望的后起之秀,我對你是有厚望的!征西兩府文考的大好機會,我不能看你坐失!”
姬楚是姬家現下的宗長,他的話,姬責信服,便應道:“是,那愚弟就聽阿兄的話。”
“這次征西開行的兩府文考,你看告示了么?重點是考經籍、時論兩項。你這幾個月,到考試前,不要再去和那些談玄之士混了,埋下頭,好生地再讀讀諸經,務要做好充足準備!”
“是,阿兄。”
建康郡。
黃榮、麴經、高充、魏述等給族中的書信相繼送至。
諸姓族中學有所成的子弟很快就被他們各族的宗長召聚一處。
宗長們措辭不同,但說的內容卻是出奇一致,俱是叫這些子弟們積極備考,九月前趕到金城,參加此回的兩府文考。
莘邇以“奔走相告”來形容兩府文考將在九月舉行的消息傳播出去后,隴地士人,尤其是寒士們踴躍歡呼的情狀,絲毫沒有夸大。
隨著兩府遣去各郡公布此個消息的吏員,分別抵達目的地,展開宣傳后,整個隴州陷入沸騰。
郡縣寒士們如撥云見日般的雀躍歡喜,莘邇在民間如水漲船高般的名望愈隆,傳入到了谷陰宮中。令狐樂聞之,悶悶不快。
他有些懊惱:“早知如此,孤當聽阿母的話,允準黃榮的奏請!”
左氏勸過令狐樂,叫他聽莘邇的,允準黃榮的奏請,可在陳不才、氾丹、陳蓀等內外呼應的激烈反對之下,令狐樂舉棋不定,終是致有今時。
且不必多說。
六月初,金城的蝗災大致撲滅。
豌豆種、賑濟糧等也絡繹買到,不過根據河州刺史府的估算,買到的這些尚不足夠。
倒不是無處去買,隴地的豪強大族家中,多儲糧如山,卻奈何錢財不足。
莘邇正為此犯愁,尋思要不要動用軍費的時候,乞大力高興地飛奔前來,到得堂門外的廊上,高聲說道:“恭喜明公,賀喜明公!”
“何喜之有?”
乞大力眉飛色舞,說道:“明公,賣五石散的商隊回來了!”
“哦?在哪里?”
乞大力答道:“已進了城!好家伙!幾百頭駱駝,駝鈴叮叮當當的響,滿城百姓都去圍觀了!此遭運去代北的五石散和別的貨物,他們賣了個精光!大有收獲!”
“叫主事來見我。”
乞大力應諾,轉過身,仍是一路飛奔,去尋那商隊主事。
莘邇叫打的那二十棍,是十余天前打的乞大力。
不知是行刑的人手下留了情,抑或是乞大力皮糙肉厚,他卻已是行動自如,渾然無事。
批閱了三兩道軍務,乞大力回來了,身后帶著兩個人。
這兩人綠眼濃髯,都是粟特人。
后頭那人年四十上下,個頭低些,是商隊的主事;前頭那人身形魁梧,年三十余,卻是安崇。
乞大力將兩人引到堂前,自在外頭挺胸凸肚,忠心耿耿的做個守衛,安崇和那商隊主事得到了莘邇的召喚,去掉鞋履,彎腰垂首,恭恭敬敬地登入堂中。
“老安,你怎么來了?”
安崇伏拜行禮,恭聲說道:“回明公的話,末將是遵張將軍之令,特地來向明公稟報軍情。”
“你先坐下等會兒。”
安崇起身,上榻就坐。
莘邇吩咐商隊主事也起身,開門見山,問他,說道:“貨賣完了?”
商隊主事答道:“明公,但凡新貨,都是初次賣時最難賣,這回已是小人等第三次去代北賣貨了,老主顧頗有,加上老主顧介紹的新主顧,故是此趟的貨賣得很快,只在代北待了小半個月就賣光了。”
賣的不僅有五石散,還有鹽、茶等物。
根據前兩次賣貨代北的經驗判斷,這趟貨總共賣得了多少錢,不必問這主事,莘邇亦心中有數,——差不多夠補上買豌豆種和買糧需錢所差的缺口了。
莘邇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好,這趟買賣你辦得不錯。另外,代北的情況和你上次去時有無變化?你可細細觀察了?”
賣貨同時,兼職間諜,這是必不可少。
商隊主事答道:“有幾個變化。一個是,拓跋部的貴酋、小率們比小人上次去時,富裕了不少,買貨時也比前兩次大方了很多;一個是,代北的華士、華人百姓明顯增多;一個是,小人見到了慕容鮮卑的人,大概是代表慕容炎出使到代北的;除此,還有些別的變化。小人都已經匯寫記錄成文;回程時,呈給張將軍了一份副本。”
“你去找長齡,把你記錄的這些情報給他。”
商隊主事應諾。
“你回程時都走的哪里?”
商隊主事答道:“小人走的還是出朔方,東渡大河,穿越千里漠海,經武威,南下廣武,渡湟水,返至金城此路。”
“路上的蝗災,你見到了么?現在的情形何如?”
“小人沿途一路,道邊所見,田中盡是深溝、篝火,溝中、火邊掩滿蝗蟲。夏麥近半受損。不過飛蝗的話,已是稀疏。”
“我正愁不夠錢買糧,預備今秋、今冬的賑災,你回來的恰是時候。你這趟大大有功,我會叫功曹給你記功!”
那主事下拜謝恩,等了片刻,見莘邇無有別的吩咐了,便恭謹辭出。
莘邇笑與坐候的安崇說道:“老安,路上辛苦了!”
安崇欠身說道:“為明公效力,心甘情愿。”
“張韶叫你千里迢迢的回來,一定是有要緊的事吧?”
“不敢隱瞞明公,確是有要緊之事!”
“何事也?”
“拓跋倍斤傳書張將軍,說茍雄欺他過甚,常縱兵劫掠代郡,又說聞孟朗病死,料蒲秦現必無暇外顧,因欲請張將軍於今秋時,出兵與他一同抄掠雁門、定襄等并州邊郡,以作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