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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白虜復掠氐 仇敞不求報

  幽州,薊縣。

  前慕容炎在薊時的駐蹕地,是被封在薊的一個慕容氏王公的住宅。

  住宅位處城南,鄰近府衙,占地甚大,論面積,足有尋常的兩三個“里”那么大,屋舍上百間,亭臺樓閣、苑林泉池,一個不少。

  現在,這所宅院歸了茍雄。

  十月中,這天,茍雄接到了咸陽朝中發來的詔書。

  詔書里說了孟朗病故等近期蒲秦朝中發生的諸事。

  蒲茂命令茍雄務必打起警惕,以防竄逃至遼東等地的慕容瞻得悉以后,可能會趁機進犯。——畢竟孟朗是大秦的謀主,這件事是天下各方勢力人盡皆知的。

  茍雄看完了詔書,把詔書放到一邊,提起袖子,往眼下去抹。

  堂中坐著其帳下的愛將啖高等人。

  啖高分明看到,淚水從茍雄眼中流出,大吃了一驚,慌忙問道:“明公,發生什么事了?朝里出什么變故了么?”想到了一種可能,失色說道,“不會是大王…?”

  茍雄怒罵道:“你亂說什么!大王好的很!”

  “那明公緣何看罷詔書,竟是垂淚?”

  茍雄擦凈了眼淚,咳嗽了聲,說道:“孟朗病死了。”

  堂中諸人面面相顧。

  啖高是吃過孟朗虧的,要非當時茍雄救他,只怕他的人頭早就被孟朗砍下,被孟朗用作震懾三軍了,因此他對孟朗實是銜恨,頓時喜色滿面,說道:“孟朗那老狗死了?明公!這是大好事啊!孟朗那老狗,自恃得大王寵愛,一向來跋扈氣盛,便是明公以外家之貴、以大王之愛,亦多受此辱!…明公,你卻怎么哭起來了?”

  “我這是高興的了。”

  搞了半天,是開心的眼淚。

  不過,話雖這么說,究茍雄心底,其實他在看到這個消息后,也不盡然都是開心,亦有些震驚、可惜之類的情緒在內。說到底,孟朗的才干、能力、戰略眼光,經過這些年月,隨著慕容氏、賀渾氏的相繼被攻破,茍雄再是嘴上不服,心里也還是頗為佩服的。

  他心中想道:“孟朗也就六十來歲吧,死的早了些,要能晚死幾年,對大王、對我大秦應能有更多幫助。不過死了便就死了吧,我大秦而今掩有北地,只剩江左、隴地未得,就是無有孟朗,以大王的英明神武,以老子的勇猛敢戰,海內亦可定矣!”

  正思忖間,外頭軍吏來報:“沾水草場的白虜與齊折部打起來了!”

  沾水,是薊縣東邊一條較大的河水。齊折部,是氐人的一個大部。蒲茂此前下旨,把關中境內的氐羌土著各部,遷出了許多去到北地的諸個州郡。沾水岸邊的此個齊折部,就是因為蒲茂的那道圣旨,而從關中遠遷至此的。——當然,齊折部的部民甚眾,遷到這里來的并非是其部所有的部民,只是一小部分,約三四百家。

  茍雄問道:“為什么打起來?”

  不等軍吏回答,啖高怒形於色,拍案罵道:“他娘的!明公,還能是什么緣故!不用說,肯定又是因為爭奪草場!”

  那軍吏說道:“明公,正是如此。白虜侵占了分給齊折部的草場,齊折部與他們講理,誰知他們居然蠻不講理!不僅不肯把侵占的草場還給齊折部,還打傷了齊折部好幾個人。據齊折部的上稟,他們部中的羊馬且被白虜搶走了數百頭。”

  茍雄嗤笑著瞅這軍吏,說道:“你他娘的當老子是三歲孩童?什么白虜侵占齊折部的草場?你說實話,是不是齊折部主動挑釁,找的事?”

  薊縣周邊多水,水邊多上好草場。

  此地本有慕容鮮卑、烏桓等各胡部錯雜久居,這些草場都是有主的。包括齊折部這數百家在內,前后被遷至此的兩千多家關中氐羌到后,茍雄奉旨分給他們的草場,實際上都是從慕容瞻鮮卑、烏桓等草場的原主人那里拿來的。慕容鮮卑、烏桓諸胡對此當然不滿,可蒲秦是秦魏此戰的勝利者,他們作為失敗者,即便有怨言,也敢怒不敢言;相反,得了草場的齊折等部的部民則仗著勝利者的身份,卻貪心不足,倒是時常侵占周邊的慕容鮮卑、烏桓等部草場。

  此類事已不是發生過一次、兩次。

  而每次下邊上報,都與這軍吏剛才說的相像,次次皆顛倒黑白,說是鮮卑等部民侵掠氐羌部民。

  那軍吏撓頭訕笑,說道:“啟稟明公,是不是齊折部挑的釁,下吏實亦不知,反正他們就是這么報上來的。要不,明公召那齊折部來報信的小率見見?”

  茍雄哼了聲,說道:“罷了!”命令啖高,說道,“帶上兩百騎兵,你去看一看,若是齊折部找的事,就叫他們老實回去,不要侵占鮮卑奴的草場!若是鮮卑怒先找的事兒,就叫他們把侵占的草場還給齊折部,搶走的羊馬也還給齊折部。”

  啖高起身接令。

  茍雄交代說道:“大王一再降旨,令我等不許欺凌鮮卑、烏桓諸奴。你要記住了,不準亂打亂殺。”

  啖高應道:“明公放心!末將必會是秉公處置。”

  出了薊縣城,啖高從城外營中召了兩百騎兵,東至數十里外的沾水西岸,到了兩邊起爭斗的草場,卻是壓根不問青紅皂白,就殺入到了那“侵占齊折部草場”的慕容鮮卑部民的駐地,殺了幾個桀驁的,將該部酋率捆綁起來,當眾鞭打。

  齊折部的部民跟著他,四處亂搶。

  直鬧到傍晚,啖高才帶著騎兵和齊折部的部民離開。

  河流嗚咽,風卷半人高的黃草,景狀凄涼。該鮮卑部的部民望著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部率,望著狼藉的營地,望著啖高等驅趕著搶到的羊馬揚長而去,無不悲憤至極。

  自幽州而南,過冀州,至豫州。

  前魏之都鄴縣西南三百里,唐之舊都洛陽東北兩百里,位處兩都之間的滎陽縣。

  縣城北邊,一個不大的鄉里。

  大約四五十人的羌兵,踏著暮色,提雞趕豬,興高采烈地從向“里”中出來。

  在他們的身后,隱隱傳出孩童、婦人的哭泣之聲。

  這數十羌兵,是一個“隊”的,隊率不太滿意他們的收獲,一邊整理還沒穿整齊的衣服,一邊說著家鄉的羌語方言,教訓搖頭晃腦、心滿意足的部下們,說道:“前天慈利那小子弄到了什么東西,你們沒有瞧見么?兩個小金佛!我專門咬了一口,純金的!里頭也是金子,不是鍍金的銅!沉甸甸的,只拿在手里掂上一掂,就叫人覺得快活!”鄙夷地瞅了眼兵士們提著的雞、趕著的幾頭豬,說道,“再瞧瞧咱們,這叫什么?和他一比,叫花子啊!”

  一個什長賠笑說道:“慈利那家伙運氣好,再說他前天去的是個塢堡,塢堡里的好東西自然就多。大人不要生氣,等下回休沐放假,咱們也尋個塢堡!”

  “哎呀,要說塢堡,還得是鄭家的那兩個塢堡,個個小城也似,堡內的好東西必然不少!”

  鄭家,即鄭智度他家。

  鄭氏是滎陽的頭號豪強,鄭智度在朝中任官倒也罷了,關鍵是鄭家頗有族兵,實力不弱,聽說便是鄴縣的蒲洛孤對鄭家也是相當禮敬,就算知道他們家塢堡里的值錢物事堆積如山,這隊率卻也心知肚明,知曉輪不到他去占鄭家的便宜,過過嘴癮而已。

  滎陽向東,過了洛陽,入進關中,再過潼關。

  三百余里外,渭、涇等水環繞中,無垠的良田沃土,平原上聳立巍峨的雄城一座。

  即是咸陽。

  孟朗死后,蒲茂悲慟難抑,輟朝半月之久。

  過度的悲慟,導致蒲茂病倒。

  好在醫生開藥對癥,茍王后、張妃、慕容妃等后妃及青鳥等近侍伺候殷勤,加上曾得過蒲茂恩眷的慕容宗室、慕容妃之弟少年鳳凰的入宮問安,蒲茂乃才日漸好轉。

  這日聞得崔瀚到了,蒲茂傳旨召他入宮來見。

  崔瀚接旨,急忙冠帶齊全,便入宮中。

  在小殿里,見到了蒲茂。

  崔瀚是個正統的儒生,恪守禮儀,伏拜過后,起得身來,躬身垂目,眼往地上看,不敢去看蒲茂的龍顏。

  蒲茂說道:“先生不必拘禮。”吩咐青鳥等侍從,“快請先生落座。”

  崔瀚聽出蒲茂的聲音帶著疲憊,顯是病尚未盡好,再次伏拜,說道:“大王,孟公撒手塵寰,駕鶴西去,固我大秦之失也,大王固然心痛也,然大王,我大秦之主也,億兆士民之君父也,臣斗膽懇乞,愿大王以天下為重,以萬民為重,務要保重龍體。”

  不提孟朗還好,提起孟朗,蒲茂的眼登時就又紅了。

  “孟師棄孤,孤心極痛!”蒲茂舉袖掩面,平復了好一會兒,心情才略定下,飲了口青鳥奉上的茶湯,見到崔瀚依舊伏於地上,趕忙說道:“先生快些請起落座。”

  崔瀚起來,乃入榻坐下。

  蒲茂整理了下語言,誠懇地說道:“孟師在世的時候,屢次向孤推舉卿,言卿國士是也,宜委重用。先生此前和孟師一道,向孤進言的三長等制,也確實都是良策,今於冀、豫等州行之有日,甚有成果。孤本是欲把尚書臺事托付於給先生的,但考慮到先生北士也,現下在朝野的威望或尚不夠,故此先屈先生以門下侍中。孤之此意,先生能否理解?”

  崔瀚感動不已,說道:“孟公舉薦之情,大王厚愛之恩,臣瀚沒齒難報!瀚,一介俗士,能微名淺,大王不以臣鄙陋,而拔遷侍中貴任,臣已是誠惶誠恐,日夜擔心力有不逮,夾攻有負大王,而污大王識人之譽,又豈敢奢求掌尚書臺事?”

  “先生,孤雖氐,然大禹出西戎,孤亦圣王之胄裔也。自孤登基以來,孤的施政,先生應該是都知道的。孤向來禮賢敬士,愛民如子,此孤之真心也,絕非浮於表面,做給人看!先生,孤希望以后孤如有錯,先生能夠直言進諫;先生凡有進諫,孤定從善如流。”

  簡短的幾句話,算是蒲茂把自己的施政原則、目標和追求,正式地告訴崔瀚。

  崔瀚回想早年在慕容鮮卑朝中為官的經歷,感嘆不已,心中想道:“若大王之仁圣者,莫說慕容氏不能比,江左唐主也不行啊!生於亂世,誠不幸也,遇如此明君,能得展所學、抱負,卻又是大幸!”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盡忠竭智,輔佐蒲茂,成就一番君臣相得、重統寰宇的偉業佳話。

  他又想道:“要想完全的發揮才智,輔佐大王,非得如孟公那樣不可,門下侍中權雖重,不能領掌國政!如大王所言,我在朝野,的確是威望尚且不夠,現下不足以領尚書事。那西域高僧占卜得卦,‘因石而興’,城外碑林的建造,我須得催促加快進度!”

  是晚,蒲茂留崔瀚宮中用飯。

  君臣兩個,敘談暢快。

  服侍的青鳥等近侍、宦官覺著,殿中的氣氛居然有點像是蒲茂和孟朗單獨相見時的樣子了。

  咸陽城外,崔瀚選的建造碑林之處,外頭已被圍起,地面已被平整,陸續運到的石頭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在幾個崔瀚子侄的監督下,數百工匠正是干得熱火朝天。

  碑林所選之處臨官道主路。

  官道西邊里許地方,此時有百余騎停駐。

  眾騎最前是兩個人。

  一個二十上下,相貌與蒲茂有幾分相似,穿著戎裝,馬邊掛著箭矢;一個三十來歲,相貌略似仇畏,穿著紅袍。這兩個人,一個是新任的司隸校尉蒲廣,一個是仇畏次子仇敞。

  他兩個今天是出城射獵的,路過了此地。

  仇敞笑著指著被圍起來的碑林工地,笑對蒲廣說道:“公請看,那里就是崔侍中在建的碑林。”

  蒲廣不知仇敞等人的密謀,好奇地瞧著,說道:“哎喲,占地不小啊。”

  “那可不是!”

  “我要沒記錯的話,這一帶原本是茍敬之家的田吧?”

  “是啊。”

  “崔侍中與茍敬之不聞有什么來往啊?這么好的上等良田,茍敬之舍得給他?”

  “茍將軍當然不舍,不過我私下里勸了他,所以他也就肯了。”

  蒲廣驚奇地問道:“你私下里勸了他?”

  “崔侍中,博學多才,北地之名士也,我很佩服他的才華,如今他想要造筑碑林,把他的儒、史著作刊石示眾,這對我關中士民來講,是件大好的事情,因此我與崔侍中雖也無交情,在這上邊幫他點小忙卻還是很樂意的。”仇敞笑吟吟地說道。

  蒲廣知仇敞好文學,與一些唐士來往挺多,聞得此言,不疑有他,說道:“崔侍中如是知了你幫忙,對你必會是相當感激。”

  仇敞正色說道:“我這么做是為了提振我關中的文風,不為崔侍中之報也。”又道,“施恩求報,小人之舉。這件事,還請公為我保密,不要說將出去。”

  蒲廣越發贊揚。

  刊石的工作不好做,先得把石頭切割成形,繼而一個字、一個字得刻上去,幾百塊石頭,崔瀚拿出來的儒、史各類著作,多達數十萬言,中間冬天下雪,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卻是直到春末,夏將至也,碑林才宣告建成。

  建成之日,咸陽內外,連及附近諸縣的唐士、氐羌貴族,前來觀看的,何止千余之人!

  崔瀚名高,來看的士人中,很多都是帶著紙筆的,成群地圍聚石前,抄寫石上的內容抄。

  咸陽的士人們都說,此等盛況,唯有前代秦朝刊立五經碑時,群士如堵的景狀可以比較,俱是感慨:“不意百年亂世,今復見儒學復興之日!”

  四月初,初夏時節,河州起了蝗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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