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師、孟師,你怎么就棄孤而去了呢?孤大業未成,孟師與孤的壯志尚且未遂,孟師,你怎么就棄孤而去了呢?孤還想著,等天下一統,海內混一,這世間再無戰亂,萬民復得休養生聚的時候,孤與孟師,回孟師家鄉,與孟師飲於東海之濱!孟師,你怎么就棄孤而去了呢!”
蒲茂的淚水潸潸,悲痛欲絕。
“大王,請節哀。”
蒲茂揪住胸口,說道:“孤不是哀,孤是痛,是痛啊!”
這話沒有邏輯,但現下當然不是爭辯之時,侍立殿中的仇畏沒有就蒲茂此話接言,順著自己的話,說道:“大王,孟公已逝,而今當務之要,臣愚見,是盡快循制為孟公安排后事。”
蒲茂怔怔地坐了會兒,抹了把眼淚,說道:“把孟師給孤的遺奏拿來。”
季和、向赤斧也在殿上。
兩人眼圈紅紅的,亦是淚水不止。
向赤斧捧著孟朗的遺書,呈給蒲茂。
遺書上的字不是孟朗的字。
這是孟朗於昏迷中偶然醒來的間隙里,艱難口述,由向赤斧代筆而寫成的一道遺書。
遺書沒有寫完,未畢而止。
主要的內容有三個方面。
第一個,北地新得,大秦在這里的統治還不穩定,建議蒲茂於此次的襄武戰后,暫時不要再發動戰爭了,而最好是把施政的重點轉到消化北地、融合北地上。
第二個,等到北地融合的差不多后,可以再次用兵隴州,以接觸大秦的后顧之憂。
第三個,孟朗談到了江南的唐室和國中的鮮卑等降胡。
向赤斧記錄的孟朗的原話是:“唐雖僻陋吳、越,乃正朔相承,天命猶未失也。臣沒之后,愿不以唐為圖。候安北地,繼收隴土,復徐圖之可也。鮮卑、羌虜,我之仇也,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便社稷。”
鮮卑者,指慕容瞻為首的慕容鮮卑諸部;羌虜者,指姚桃為首的姚羌諸部。
孟朗慈愛可親的面容,隱隱浮現奏折之上。
二十年前,孟朗應蒲茂父親的禮聘,出就蒲茂的老師。
兩人初次相見。
一個正當壯年,器宇軒昂;一個垂髫童子,天真可愛。
十年前,蒲茂年歲漸長,學有所成,觀朝廷政事,深覺非是王道,為國家的前途憂心忡忡。
兩人常常密議。
一個針砭時弊,謀深慮遠;一個認真傾聽,膺服至極。
到最終秦州兵變,蒲茂舉旗聚眾,東入咸陽,廢殺蒲長生,自立為王。
兩人從師生,變成了君臣。
賴孟朗之力,大秦的朝局很快就得到了穩定。
用孟朗諸政,大秦的國力得到了快速提升。
於是,積多年改革新政之功,若雷霆萬鈞之勢,去年先滅慕容魏,繼滅徐州賀渾氏,萬里江山,江北十余州,由此盡為秦土。
戰亂百年,入主中原的諸胡,無有如今日大秦之盛者。
往事歷歷在目,斯人已勢,不復可再見也。
再也不能聽到孟朗諄諄的教誨,再也不能聽到孟朗的政策軍謀,再也見不到孟朗的歡暢笑顏。
淚水不能抑制,沾濕了蒲茂的胡須,沾濕了他衣襟。
落到孟朗的遺奏上邊,一滴滴的淚水綻開,模糊了字跡。
隨之模糊的,是孟朗的容顏。
蒲茂感到心中空了一大塊,伸手向虛空,也許是試圖把漸行漸遠、身影漸漸消失的孟朗抓住。然而他看到的,只有負手而行的孟朗,不顧他的連連呼喚,在經過懸於壁上的海內堪輿圖時,略略頓住,手往上指了幾指,然后行到殿門口后,回過頭來的一笑。
那笑,依舊是那般慈祥。
“孟師…”
孟朗步出殿門,身影消散在了殿外的秋日光中。
寂靜的宮苑里,忽似有虎嘯傳來。虎嘯隨風四散,終重歸於靜。
“父王,節哀!”
蒲茂的庶長子蒲廣和嫡長子、世子蒲博伏拜在蒲茂的座下,垂泣說道。
“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何奪吾孟師之速也!”
蒲茂眼前一黑,險些從座上摔下。
翌日,蒲茂圣旨傳出。
贈孟朗侍中,丞相余如故。給東園溫明秘器,帛三千匹,谷萬石。謁者仆射監護喪事,葬禮一依前代秦朝時大將軍故事。謚曰武侯。朝野巷哭三日。
又次日,蒲茂圣旨下達。
擢季和尚書省左仆射;向赤斧中書省侍郎;呂明司隸校尉。
遷孟朗子侄數人,分任清貴顯職。
召崔瀚還朝,遷門下侍中。
仇畏家。
仇泰怒聲說道:“孟朗老匹夫,死就死了,還留什么遺奏!大王也真是的,怎就會聽他的話,拔擢季和、向赤斧,還用呂明做了司隸校尉?呂明算個甚么東西?他有什么資格任司隸校尉?更過分的是,崔瀚一個降臣,憑什么得任門下侍中?”
季和等人的升遷,都是孟朗在遺書中的建議。
蒲茂盡皆從之。
主位上的仇畏睜開眼,瞅了下仇泰,說道:“孟朗,大王之師也,你不可無禮。”
仇泰哼了聲,說道:“也就是沾了曾為大王之師的光!大王才會這般信用於他!活著的時候,把持朝權;於今死了,還影響大王!”
兩敗於李基、張韶、趙染干之后,仇泰狼狽地回到了咸陽。
看在仇畏的面子上,蒲茂沒有懲罰他。
仇敞說道:“阿兄,大王的圣旨已降,季和等人的遷任已成事實,現在再發牢騷亦是無用。”
仇畏說道:“那就這么默不作聲?好不容易,孟朗死了,我等總算等到了出頭的時候!卻如何能夠坐忍季和諸輩繼孟朗后,分掌朝中大權?”
仇敞與仇泰說道:“阿父,兒與朝中諸公商議過了,諸公皆欲舉薦阿父接任錄尚書事。”
錄尚書事,本是孟朗的任職,孟朗現在去世,這個職位也就缺了出來。
仇畏雖是秦之司徒,貴為三公,但三公到底是虛銜,論實權,比不上錄尚書事。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不是子侄,就是心腹,仇畏亦不遮掩,聽了仇敞此話,他沉吟多時,說道:“若是舉我繼任錄尚書事,大王應是不會不準,卻司隸校尉此職,至關緊要,不能由呂明擔任!”
司隸校尉有權彈劾百官,手下且有兵,實是京畿的一個重要力量。
當年蒲茂篡權自立以后,孟朗最先出任的就是此職。
仇泰說道:“阿父說的是,不錯!呂明與季和、向赤斧,皆孟朗之爪牙也。司隸校尉此職,決不能落入到呂明手中!否則,他與季和、向赤斧一唱一和,對咱們會是個麻煩!”遲疑說道,“可是大王對孟朗是極其信任的,任季和為司隸校尉,這又是孟朗的遺囑,…阿父,咱們若舉他人以代之,大王不一定會允許吧?”
“若舉他人,大王必不會允。”
“阿父的意思是?”
“如舉長樂公呢?”
“長樂公?”
長樂公,便是蒲茂的庶長子蒲廣。
“這回攻隴之戰,長樂公從征軍中,我聞大王曾屢次稱贊於他。那么,授以司隸校尉之任,來進一步地對他進行鍛煉,這大概是會合大王心意的吧?”
仇泰、仇敞等互相顧視。
仇泰說道:“阿父,還是你高明!”
仇敞說道:“司隸校尉不能由呂明出任,阿父,門下侍中也斷然不能由崔瀚任之!”
門下省掌侍從天子左右、贊導眾事、顧問應對,天子外出,則侍從參乘等事,是天子的近臣。成年累月地待在天子身邊,就算是個笨人,也有可能會獲得天子的親近好感,況乎崔瀚文采風流?如果隨之由之,那崔瀚就很可能會成為下一個孟朗。
相比司隸校尉,事實上,崔瀚的門下侍中此任,才更是仇敞在意的。
仇畏問道:“你有什么辦法?”
“現在阻止的話,肯定是阻止不了的。惟今之計,兒以為,還是唯有從他污蔑我國族祖先這一點入手,只要能把打大王惹怒,那么他門下侍中此職,自亦就當不成了,并且…”
仇畏問道:“并且怎樣?”
“并且咱們還能借此打擊季和、向赤斧諸輩,我聽說,季和與崔瀚常常通信,關系很近。”
仇畏頷首說道:“言之有理。”
仇泰蹙眉說道:“可是之前咱們千方百計,多方設法,讓他刊石立碑,將其所編之私史公之於眾,以望能以此激怒大王,他卻至今都沒有這么做。咱們還能怎么辦,才能讓他惹怒大王?再把他編的私史呈給大王么?大王上回沒有怪罪。就再呈上,怕也無用。”
蒲茂是個好面子的,只有輿論大嘩,才有可能迫使他羞惱成怒,懲治崔瀚,但是崔瀚一直到現在,還沒把他的私史公之於眾,要想借此來打擊他,的確是有點難。
仇敞已有對策,滿臉都是睿智的樣子,說道:“我有辦法,能讓他刊石立碑,公布他的私史!”
“是何辦法?”
仇敞說道:“我叫王道玄給他去書一封,以‘孟公今亡,士無首也,大王好儒史’為由,勸他刊文於石,下揚其名,上獲帝心!”
仇泰眼前一亮,拍手贊道:“唐兒無不釣譽沽名,盡是好名之徒,崔瀚自詡北士之首,今孟朗病死,他一定會奢望能夠接替孟朗,成為新的華士之首,從而操權我朝。王道玄此書一去,他定然上鉤。好計策啊!…卻是王道玄,肯去這封書么?”
“弟以高官許之,他欣然樂意。”
半個月后,朝中某個權貴之子夜行咸陽,犯了宵禁,被新任的司隸校尉呂明責罰。
兩邊鬧起沖突,搞得動靜很大,彈劾呂明擅權的奏章十幾份。
仇畏上書,以為呂明資威不足,不足以掌司隸校尉重任,舉薦長樂公蒲廣任之。
蒲茂許之。
與此同時,回京途中的崔瀚接到了王道玄的信。
崔瀚猶豫,要不要興師動眾的出這個風頭。
從其入都的族中子弟、朋友們俱皆認為,王道玄的提議不錯。
數天后,崔瀚回到了咸陽。
拜見過蒲茂,以季和、向赤斧等為首的城中唐士紛紛到崔瀚家中拜訪他,并有一些名僧也前去拜謁。其中有個借住在名寺大興善寺的西域名僧,算是崔瀚的老相識了,以善卜聞名,給崔瀚卜了一卦,結果是四個字:“因石而興”。
崔瀚遂定心意,令子弟在城郊選擇合適場所,打算把他經、史方面的著作悉數刊石,建造碑林,公之於眾,任人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