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時莘邇部與田勘部的那一戰,離襄武城確實遠,盡管高立城樓,唐艾等人也沒能看個清楚,但后來田勘部數千人狼狽北逃的場景聲勢不小,卷土帶塵的,他們卻是瞧了個大概齊,因是唐艾做出了莘邇獲勝的判斷,麴章、魏咸等人對此皆無異議。
卻對唐艾“城東門可以失陷”的決策,麴章有不同的意見。
麴章說道:“督公‘城東門可以失陷’此語,說的是明公前時定下的‘誘敵入城’之計么?”
唐艾頷首說道:“不錯。”
麴章蹙眉,說道:“假使莘公未有率援來到,督公此計,已然預備多日,自是可行,但現下莘公領援來到,值此援兵已至,且是莘公親自馳援的情況下,如於此時再行使此計的話?督公,蒲茂會不會起疑?”
莘邇親自帶兵馳援,并且勝了田勘一場,常理言之,襄武守卒的士氣現在應該是比較高漲的,那么唐艾若於此際,施行其“詐作不支,誘敵入城,設伏圍殲”的計策,確如麴章所言,也許會引起蒲茂的懷疑。
唐艾微微一笑,搖動羽扇,說道:“敵若是尋常之將,我於此時行此計,或不會奏效;然敵為蒲茂,則我料我此計必能奏效。”
麴章訝然,問道:“督公,這是為何?”
唐艾說道:“去年、今年,短短年余光景里,蒲茂先滅慕容氏,繼滅賀渾氏,氐兵到處,所向披靡,今其親率精銳,攻我襄武一城,而卻被我軍挫於城下,至今已經一月有多,他寸步不得進也,猜度他當下心情,必然是急切地渴望求勝。”
麴章說道:“督公此話不錯,但他雖然渴望求勝,卻不見得會想不到莘公的率援來至,會令我守卒士氣高漲吧?”
唐艾笑道:“他如不急切求勝,他可能會想到這一點。”
“督公的意思是?”
“渴求勝利的情緒會迷惑他的判斷的!”
“怎么個迷惑?”
“我且問你,換了蒲秦是守城一方,蒲茂親率援到,卻城圍不解,如此,急於求勝的你,由而做出城中守卒的士氣會因此而越發低落的判斷,是不是亦合情理?”
麴章低下頭,想了一想,抬頭說道:“這…,似乎合理。”
直白點講,唐艾的意思其實就是:因為急於求勝,所以會把看到的一切敵情,都當做是有利於己方的情況。
唐艾搖扇笑道:“況乎蒲茂不僅急切求勝,如今的他,因為連滅慕容氏、賀渾氏,并且還充滿了自信,是以我斷定他必然會中我此計。”說到這里,唐艾頓了一下,接著說道,“而下唯一可慮的變數是…”
麴章問道:“是什么?”
唐艾笑容漸漸收起,帶著思慮,說道:“便是孟朗。孟朗此人,當世人杰也,他也許會能識破我此計,蒲茂對他又是言聽計從,萬一真被他看穿了,則我之此計或會失效。”
麴章、魏咸等以為然。
唐艾旋即復展笑顏,依舊瀟灑,說道:“成事在人,謀事在天!我等能做的也就這些了,如果被孟朗看破,我此計不得奏效,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麴章、魏咸再無異議。
唐艾即將傳下令去,開始落實部署“誘敵入城”這條計策。
辭別莘邇之后,馮宇、麴令孫等晝夜兼馳。
便於唐艾決定施行“誘敵入城”此計后的第二天,馮宇等人到了圜陰縣外的李基大營。
四天的功夫,他們馳行了八百里地。
到至大營,入到營中,馮宇叫從騎們各去休息,自己帶著麴令孫,立即求見李基。
李基等馮宇,等得心都焦了。
終於等到馮宇歸來,聞其求見,李基立刻停下正在召開的軍議,喚他入帳。
王農等將絡繹從帳中出來,見到候於帳外的馮宇、麴令孫兩人。
別人尚好,王農好奇地揚起臉來,細細瞅馮宇,瞅完,又看麴令孫,說道:“老馮,你這些天跑哪兒去了?人影都不見一個!瞧你這眼紅的,幾天沒睡了?忙什么事呢?…這少年又是誰?哎喲,濃眉大眼,方正臉龐,長得真不錯!”
馮宇答道:“奉明公軍令,辦了點小事。這少年是明公的一個遠房親戚,我順道給帶了回來。”
“什么事?”
馮宇為難說道:“將軍是知明公軍法的,具體什么事,我不好與將軍說,將軍若想知道,不妨去問明公。”
王農干笑兩聲,說道:“算了!明公遣你辦的,定是機密要事,明公不說,我怎好擅問?不問了,不問了!明公在帳內等你,你去罷。”
兩人相對行禮。
目送王農走掉,馮宇引麴令孫往帳中進去。
麴令孫邊走,邊低聲問道:“馮校尉,剛才那位就是王石奴么?”
馮宇說道:“君亦知其名?”
麴令孫含糊說道:“在下曾聽說過他。”
馮宇知道,麴令孫的這個“聽說”,肯定是從莘邇處聽來的。這會兒已是身在李基營中,出於謹慎起見,故此麴令孫只說了“聽說”,沒有說“聽說的源頭”是誰。
對麴令孫的慎重,馮宇頗是欣賞,心道:“麴君年紀雖然不大,不但穩重,而且此一路道遠,他亦能吃苦,倒是不愧麴家子弟,是麴鳴宗的從子!”
兩人入到帳中。
帳中已無別人,只有李基一個。
馮宇、麴令孫下拜行禮。
李基叫他兩人起身。
馮宇給李基介紹過麴令孫,上前幾步,從腰帶的暗格中取出莘邇寫給張韶、趙染干和李基的信,便把與莘邇見面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與李基講說了一遍,然后把那三封信呈給李基。
給李基的信沒有封口,為了便於李基和張韶、趙染干的溝通,給張韶、趙染干的信也沒有封口,李基將這三封信一一看過,略作沉吟,說道:“與張將軍、趙將軍聯手,先破仇泰部,莘公此策十分可行!卻唯有一點,那拓跋倍斤當真信得過么?他如果趁張將軍部南下上郡的機會,大舉進犯朔方,如何是好?”
這話是問麴令孫的。
麴令孫不卑不亢,回答說道:“拓跋倍斤反復狡詐,若論品性,當然是不值得信任的,但此胡野心勃勃,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卻是可以信得過的。”
李基是個有決斷的人,聽了麴令孫的回答,又想了片刻,便就做出決定,露出堅毅的神色,說道:“莘公在給我的信中言道,襄武的局勢而今甚是危急,襄武如陷,則隴地將危!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著手施行莘公此策吧!”
馮宇說道:“莘公此策的重點在於‘里應外合’,也就是說,一個是‘里應’,一個是‘外合’,明公,‘里應’在我軍,‘外合’在張、趙二將軍,敢問明公,打算如何具體實施?”
“你再辛苦一趟,今晚出發,先與趙將軍取得聯系,再與張將軍取得聯系,和他倆約定好用兵的時間后,我就動手,把咱們軍中的隱患鏟除,隨后,就於約定之日,我軍與張、趙二將軍部,共破仇泰部的秦虜!”
馮宇慨然應道:“諾!那末將今晚就動身去膚施!”猶豫了下,說道,“明公,適才末將於帳外見到了王石奴,他對末將這些天的去向似乎是相當好奇,還問了麴君是誰,我告訴他說,是將軍的一個遠房親戚。”
“我說的隱患就是王石奴啊。”
馮宇問道:“明公此話何意?”
“自被迫投附秦虜以來,你沒發現么?王石奴對蒲茂可是十分的心服口服,總是說他仁義之君,炫耀他得自蒲茂的賞賜,極是希望能得到蒲茂的器重、拔擢。我擔心,咱們奔投莘公這件事,王石奴或許會不贊成。”
馮宇與王農的關系原本還算不錯,但正是因了李基講的這些,投附蒲秦之后,王農渴求富貴的一面流露了出來,故是馮宇與他的關系也就漸漸變得普通。
聽了李基此話,馮宇就問李基,說道:“那敢問明公,明公對此有何計議?”
李基愛惜王農的勇武,說實話,他盡管察覺到了王農是個隱患,但對王農他仍然還是有些期望的,心態較為矛盾,遲疑稍頃,回答說道:“且待到時再說!”
便於當晚,馮宇、麴令孫悄然出營,西往膚施。
差不多於此同時,江左荊州,桓蒙軍府。
莘邇新給桓蒙的去信送到。
桓蒙才剛睡下,聽是莘邇信到,立刻披衣而起,拆信觀看。
看完了信,他一邊在室內來回踱步,一邊不斷撫須發笑。
其妻南康公主身著薄紗裙,自床上坐起,怒道:“大半夜的,老奴不睡覺,轉來轉去的轉什么?是在想李氏么?若是想,就去尋她!莫擾我清夢!”
李氏,是桓蒙在滅掉蜀李后納的妾,其兄即是蜀李之主。李氏貌美,尤其發濃而長,膚色玉曜,黑發白膚,對比之下,更是引人喜玩,桓蒙對此女是極其的寵愛。
南康公主性格豪爽剛烈,有男兒氣概,桓蒙唯恐南康公主不滿他納李氏為妾,初時沒敢讓她知道,把李氏帶回軍府之后,將李氏安置在了他書齋的后頭,但沒有不透風的墻,南康公主終還是知了此事,惱火之極,竟帶著數十婢女,拔白刃襲之。結果見到李氏的時候,李氏正在梳頭,見南康公主等氣勢洶洶的殺到,她不為色動,徐徐說道:“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亦稱得上奇女子一個。南康公主聞言慚愧,遂乃退出。
這李氏,雖然南康公主未殺,可醋意卻沒因此減少,故是隨口就將之道了出來。
也難怪南康公主生氣,桓蒙這些年,和南康公主共寢的夜晚是越來越少,經常成月的都不陪南康公主睡覺,好不容易兩人共眠一晚,卻還不肯盡心盡力,確然是很不像話。
桓蒙慌忙解釋,說道:“如何會是想李氏?好叫公主知曉,我是在想莘阿瓜!”
“你個老奴!想男人作甚?”
桓蒙語塞,旋即舉起手中的信,說道:“這不是剛看過他給我的來信么?公主,你知他在信中說了什么?”
“說了什么?”
桓蒙面現愉快,說道:“他甘愿把巴西三縣還送與我!”
“哦?”
桓蒙得意地撫摸胡須,笑道:“阿瓜前從我處竊走三縣,一時小狡罷了,又有何用?現而下,為求我相助,還不是老老實實的,怎么從我這里偷走的,怎么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