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桃的部曲畢竟多於莘邇所部,并且他的陣地距離他的營壘也不是特別遠,又再加上姚班等部的拼命救援,以及冉僧奴部的騷擾,最終莘邇沒能把姚桃部的撤退給阻擊下來。
日落之后,薄薄的暮秋夜色中,姚桃部的殘兵敗卒,狼狽不堪地竄逃回到了營中。
檢點兵馬,萬余之眾的部曲,經過下午這一戰,還剩下六七千步騎。
竟是一戰而折損近半。
——當然,這折損的近半并非都是被隴兵給殺掉了,其中相當多的部分或是被隴兵俘虜,或是在敗退的過程中和主力部隊失散,不知流落到了那里。
折損半數也就罷了,關鍵是,折損的半數中不止有蒲茂撥給姚桃的唐、胡兵士,且有許多是姚桃本部的嫡系,對這部分的折損,姚桃心痛不已。
跟隨姚氏兄弟入關中的百姓總共也就上萬家,當年姚桃之兄姚國攻關中時,那一場戰敗,亦不過戰死了千余兵而已,結果這一場仗打完,折損居然比那一場惡戰還要多些。
若再加上投秦后在其它戰斗中傷亡的兵士,這一萬來家的百姓,現如今乃已是十戶民中,就有三四戶兒子失去了父親,父母失去了兒子。
“這仗不能打了!”姚桃灰頭土臉地坐在帳中,做出了決定。
姚班、薛白、廉平老、王資、伏子安、王梁等等文武諸吏剛到姚桃帳中會齊不久。
在被薛猛追趕的時候,王資負了傷,被薛猛拿槊刺到了臀部,沒法坐,逃命之際不覺得,這會兒總算是逃回到了營中,略微放松下來,他只覺屁股上疼痛難忍,站也站不得,故是此時眾人中,唯他是趴著的。
聽到了姚桃這句類若自言自語的話,王資努力地昂著頭,說道:“明公,一戰折損小半,軍中現在的士氣可想而知,這仗,打是的確不能打了,可問題是,營壘外頭已被莘阿瓜部圍住,縱是想撤,只怕也不好撤吧?”
姚桃顧視帳中諸人,只見諸人除掉姚班等寥寥三二人外,余者無不帶傷,個個都是垂頭喪氣。
回想起數年前隨其兄長姚國,率步騎萬余,百姓數萬,輜重千余輛,自江左北上,如龍的隊伍迤二三十里,通使魏國,得慕容氏禮遇,而欲取關中以為自立之地時的豪邁情景。
再想想自敗給秦軍以后,非只其兄姚國戰死,而且他也由此不得不“甘愿”成了蒲茂的刀,率領部曲為蒲秦南征北戰,浴血疆場,但卻依舊不被孟朗所容,被孟朗陷害,導致其弟姚謹為慕容氏所殺、他的參軍王成被從他身邊調走,包括他自己也時時不能自安等等的事情,復再眼見現下敗軍后諸人的倉皇窘迫之狀,他一時間,悲從心頭起。
卻到底非是常人,這股悲痛之情,姚桃很快就把之壓制住了。
面對眾人,姚桃形色鎮靜,回答王資的問話,說道:“莘阿瓜固善用兵者也,然我又豈是庸人?今小敗一場,君等皆知,非我之過,罪在冉僧奴也!若非他那般不中用,陣連一個時辰都守不住,又先泄我火攻之計,我軍怎會失利?這些也不必再提了,我自會上表天王,彈劾其罪!至於撤退,哼!我若想走,莘阿瓜還能留下我不成?”
姚班雖是姚桃兄長,但深服姚桃之能,所以姚國死后,他和姚桃的其它幾個兄長都愿意奉姚桃為軍主。聞得姚桃此言,姚班問道:“阿弟,你是不是已有撤退的方略了?”
“我的方略很簡單,咱們連夜撤!”
“連夜撤?”
“正是!莘阿瓜今日雖僥幸取勝,但一則,我軍被他俘虜到的兵士,他需要安排處置;二來,其軍負傷的兵士,他亦需要安置,三者,他帳下各部現尚未盡數收攏,其軍圍營的情況我剛才已經看過了,現下圍我營的隴兵至多三四千人,這點人馬,怎么能把咱們的大營圍住?就算咱們不能全軍撤走,但主力撤走,還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姚班等以為然,俱皆無有異議。
姚桃遂把自己整體的撤退計劃告與諸人,叫諸人分頭行事。
姚桃營外。
營西,二三里處,莘邇的將旗隨風招展。
這里是莘邇臨時的駐地。
——張道岳於入夜戰后,曾經邀請莘邇到城中暫住一夜,不過莘邇拒絕了他。
趙興、高延曹、羅蕩、禿發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等等諸將,這會兒多不在莘邇的身邊,他們要么追擊散逃的潰敵未歸,要么率領本部,現進駐到了姚營的四面。
莘邇左近,唯有麴令孫、魏述、乞大力、釋法通等文武吏員。
一道道的軍報,流水也似地送來。
或者是追擊潰敵的將校收到了莘邇召他們速回的命令,傳報來稟,說他們現在什么位置,何時能夠回來;或者是進駐到姚營四面的各部,稟報說他們已經到位。
二更前后,亦即距離姚桃撤逃回營剛過去了半個多時辰。
乞大力挺著肚子入帳來報:“明公,姚賊遣了個吏來,求見明公。”
莘邇正在觀閱軍報,聽到此話,抬起頭來,說道:“姚桃?”
乞大力說道:“是啊!”
麴令孫在旁猜測說道:“姚桃為何會遣吏求見?明公,他會不會是想乞降?”
一場大勝下來,預定的“迂回解圍”戰略,等於是開了個好頭,莘邇的心情這會兒還不錯,襄武被圍的壓力得到了一定的減輕,他略作沉吟,吩咐乞大力,說道:“召其來見。”
不多時,姚桃所遣之吏進到帳中。
莘邇看去,見此吏盤辮腦后,衣領上繪繡花紋,并嵌了個銀質的領扣,發式、衣領繪花紋、領扣,此皆羌人之俗,這吏顯然是個羌人。
到至莘邇身前十余步,乞大力喝令這吏站住。
這吏便停下腳步,下拜說道:“建威參軍廉平老謁見莘公。”
原來這吏是廉平老。
莘邇從釋法通那里聽過廉平老的名字,扭頭瞅了釋法通眼。
釋法通識情知趣,趕忙湊近,小聲說道:“回明公,確是廉平老。”
莘邇轉回臉,問道:“姚桃叫你來,是為何事?”
廉平老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瞅釋法通,由懷中取出一檄,呈給莘邇,說道:“鄙主令在下來,是為呈此書與公。”
“何書?”
“戰書。”
釋法通大怒,既無頭發、也無胡須,圓滾滾如個雞蛋也似臉上的雙眼頓時瞪大,戟指廉平老,罵道:“昏了頭么?下午一戰,你軍兩陣,都非是莘公敵手,不過三兩時辰,就俱被王師攻陷!今鼠竄回營,不思投降,還敢來遞戰書?”
廉平老忍住恚憤,按姚桃的交代,拿出誠懇的神色,與釋法通說道:“通師,建威將軍囑咐我,如果能見到通師,便有一句話,叫我轉達。”
“什么話?”
廉平老說道:“建威要我告訴通師:通師的妻、子,建威都照養得很好,已給通師的長子定下了一門親事,配的是權讓之女。權讓之女,通師是熟悉的,想來必是能為通師長子之良配。別的都好,就是建威很想念通師,通師被俘投賊,建威可以理解,并不怪罪通師,唯盼通師日后有暇,能多給建威去幾封信,以慰建威相思,則最好不過。”
釋法通心中驚恐,想道:“狗日的,這是離間之計!…阿彌陀佛,小僧犯了口戒,敢乞佛祖勿怪!”罵道,“我自投到莘公帳下,乃才知何為仁義、何為王者之師!吾之妻、子,既留賊中,於今在我看來,便亦賊也!姚賊若當真還有三分往日的情義,你告訴他,就勞他幫我將他們殺掉罷!至若書信云云,吾與賊虜不共戴天,他就別癡心妄想了!”
廉平老實在忍不住了,諷刺說道:“通師,你可真是個出家人。”
“怎么?”
“無情無義!”
釋法通還要再罵,莘邇輕輕得咳嗽了一聲。
連忙收聲,釋法通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等候莘邇說話。
莘邇說道:“拿戰書來與我看。”
乞大力接住戰書,轉奉莘邇。
莘邇拆掉封泥,打開觀看,見戰書上寫道:“與公今戰,隴騎之銳,果副其名,吾興致方生,愿休整一天,后日上午列陣,午時與公再戰於野,一較高下!”
卻是提議后天中午,兩軍再次野戰,以決勝負。
敵我臨陣,互送“戰書”,相約戰斗的時間,這在前秦時代是常見的事情。
近代以來,隨著“兵者詭道也”等等兵家理論的普及化,“戰場禮節”是不怎么能與前秦時代比了,但約戰、邀戰也還能經常見到,畢竟列陣是需要時間的,那么雙方約好一個決戰的時日,然后便都在那天出兵列陣,等陣列好,打上一場,這是比較省事的。
莘邇在“吾興致方生”這句話上多瞧了兩眼,舉目看向廉平老,笑道:“久聞貴主雄豪之士,盛名之下無虛也,今觀貴主此書,矯矯氣溢於書外。昔兩山之戰,貴主率汝等阻我隴援旬日之久,名聲動於我隴,我深重之;今日一戰,貴軍盡管小挫,勝負兵家事也,不足言,我愿與貴主后日再戰。待勝負分后,…”
說到這里,莘邇頓了一下,問廉平老,說道:“通師妻、子可在貴營中?”
廉平老答道:“不在。”
莘邇點了點頭,笑道:“待勝負分后,我會設佳宴、置好酒,與貴主一醉方休,并會當面向貴主提出請求,請他派人設法把通師的妻、子取來我隴。”顧看釋法通,笑道,“通師,你的妻、子雖陷賊中,然夫妻怎能無情?汝子亦汝種也。怎能叫姚君為你殺了?佛家云,慈悲為懷,對世人尚且如是,況乎你的妻、子?”
釋法通恭謹應道:“是,是,是貧僧錯了。”
莘邇與廉平老說道:“煩君把我此幾句話代轉告貴主。”
廉平老應道:“是。”
莘邇傳令,叫把俘虜到的幾個姚桃部下的軍吏押來,送給廉平老,叫他帶回營去。
這是廉平老沒有料到的。
帶著那幾個俘虜回去營中的路上,聽著那幾個俘虜說他他們被俘后,頗得善待等等諸事,廉平老不覺回顧夜色下、篝火光中、為千百鐵騎甲士環繞的莘邇大旗,心道:“不以勝驕,先言重吾主之名,繼言候勝負分,請吾主取釋法通這賊禿妻、子來,充滿取勝的信心,復體恤下屬之情,末了再把俘虜到的軍吏還給吾主,莘阿瓜…,莘幼著人杰也!”
廉平老帶著俘虜走后,乞大力不解莘邇之意,問道:“明公,那幾個俘虜雖然無名小賊,到底也是姚賊部中的軍吏,明公為何白白地把之還給姚賊?這、這…”想說“這不是資敵么”,沒說出口。
莘邇將姚桃的戰書給麴令孫收下,重開始看各部送來的軍報,隨口回答乞大力,說道:“就像你說的,無名之徒罷了,留之不見得肯降,縱降亦無大用,既然如此,不如還給姚桃,可借他們之口,傳我王師之德。”
“傳王師之德”只是一個緣故。
那幾個俘虜,大小都是軍吏,回去姚桃營中后,或許還能帶兵,那等到沙場再戰之時,有了莘邇善待他們的這段經歷,當他們落入下風的時候,再投降就會輕易許多;并且通過他們的嘴,其它的姚桃軍吏知道了莘邇不虐俘,那可能亦就會有主動投降的。
這是另一個緣故。
麴令孫贊嘆說道:“明公此乃攻心計也!”
莘邇原本時空,后世的那支部隊在這方面做的最是爐火純青,取得的效果也是非常的好,莘邇既知此節,值此隴地實力遠遜蒲茂,要想抗衡蒲秦,必得以爭人心為重的關頭,對此當然不會不學。
四更前后,追敵的各部陸續皆歸,圍營的各部也都基本就位。
一天到現在,莘邇只在開戰前,和將士們一起吃了頓午飯,又累又餓,隨便吃了點東西,正打算休息會兒,魏述領著一人入到帳中。
這被領進之人,臉上、衣上盡是塵土,眼中不滿血絲,嘴唇干得起皮,一看就是連日趕路,幾天沒睡。
此人拜倒在地,說道:“明公,南安郡中陶失陷,慕容瞻部繞獂道而西,意攻首陽,襄武將四面被圍!下吏赍唐使君書,呈送明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