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再戰的期間,高延曹換了身新的鎧甲,依舊是銀白色,后掛紅色披風,戰馬也換了一匹,不再騎那匹已略疲憊的黑馬,換了一騎力氣充足的白馬。
白馬白甲,紅色的披風飄揚於后,頭戴前豎尖角的獸狀兜鍪,兜鍪上下合面簾,渾身上下只露了一雙眼出來,但見他馳騎挾槊,率先疾馳,二百太馬、五百輕騎緊從隨之。
——說是五百輕騎,其實若要再加上那二百太馬的從行輕騎,輕騎之數大概在七八百之間。
總計千余騎的隴軍精銳,在高延曹這個箭頭的帶領下,觀之如散云,然形散神聚,卷帶起塵土漫揚,若風卷殘云,徑撲向敵騎。
營中出來的秦騎主將,是姚桃的兄長姚班。
遵從姚桃命令,督戰營騎的參軍廉平老,雖為文職,但與同為參軍的薛白不同,卻是也能上馬沖戰的。這時,他騎行於姚班身側,看到了高延曹率騎來阻。
“建忠,莘阿瓜遣了太馬來戰!太馬乃是定西頭等精銳,我軍萬不可與之戀戰,以免被他們纏住,誤了軍機!下吏愚見,不如分騎一股,把之截住,余下的繼續急赴主陣參戰!”
“建忠”,是姚班的將軍號。
姚班深以為然,接受了廉平老的建議,令道:“便由你率騎五百,把賊騎截住!我自帶余騎,趕去主陣!”
廉平老接令,就引了甲騎百人,輕騎四百,共五百秦軍騎兵脫離大隊,往著西南邊數里外高延曹所率隴騎來處,斜斜地迎將上去。姚班率引余下的七八百騎主力,接著向火勢越來越大,幾已可與被西落的近暮日光染紅的火燒云同色的姚桃主陣奔去。
數里地,特別敵我兩軍騎兵對頭疾馳的情況下,可以說是呼吸即至。
高延曹一馬當先,面對殺來的數百敵騎,不避不讓,悶聲大呼:“吾螭虎在此!”
他挺起長槊,雙腿夾緊馬腹,以腿來控制戰馬的奔進方向,便如一枚利箭射進了漫天飛舞的風雪中也似,沖入到了泰半皆為白色戎裝的秦騎隊中。
高延曹穿的也是白甲,沖入到秦騎中后,他的身影很快就被淹沒到同色之中,唯能見到他披掛著的那個紅色披風,就像是一團火苗,在入眼皆白的敵陣里邊,翻卷跳躍。
從戰的隴軍甲騎、輕騎,接踵相繼,與迎面沖馳過來的秦騎接戰。
莘邇的角度看去。
高延曹、廉平老這兩支開始鏖戰的靠東方位的敵我騎兵,遙對西天云霞,一黑一白,兩種色彩先是較慢的互相浸透,隨著戰事的進行,漸漸的,黑白差不多混雜遍了整個戰場。
偶爾,能看到一抹鮮艷的紅。
戰馬嘶鳴、戰士叫喊、兵械碰撞等等的聲響,遠隔幾里地,隱約入耳。
對高延曹的戰力,莘邇還是很放心的,望了幾眼后,就把目光轉到了這塊騎兵戰場南邊一兩里處、位處在姚桃主陣和之前姚桃副陣所在地方的另一處戰場。
這個戰場,即是羅蕩及其所部騎兵和姚桃副陣兵卒剛剛碰上之所。
姚桃副陣兵主要是步卒,約兩千出頭,并有為數不多的輕騎。
羅蕩早在敵我兩部尚未碰上的時候,已盤算定了進戰之法,此刻雙方接戰,當下他就按既定的計劃,給部將下達命令。
喚了虎豹騎的一將,羅蕩令道:“率領你部迎斗!”
虎豹騎是莘邇新建的甲騎部隊,非羅蕩部曲,那將領下命令后,隨口問道:“將軍你呢?”
將戰未戰的緊張時刻,羅蕩毒舌的性子難改,他嫌這虎豹騎的將校多嘴多問,乜視答道:“我在這兒看熱鬧。”
那將愕然,說道:“將軍必是在說笑。”
“你既知我說笑,還問我作甚?你率虎豹騎、輕騎與虜兵正面迎斗,我率牡丹騎繞至其側擊之!等我把虜兵截成兩斷,你在前頭發力,與我合擊,先把前段的虜兵即潰,然后再卷逐后段虜兵!”
與高延曹二話不說,當先突入不同,羅蕩來了一個攔腰截斷、分而擊之的戰術。
便按此個戰術,羅蕩率的牡丹騎與配給這將率的虎豹騎、輕騎一分為二,虎豹騎、輕騎正面應敵,羅蕩引百余牡丹騎避過敵兵的鋒銳,從其南邊馳騁而過。
姚桃副陣兩千余步騎,擺開的進戰陣型長一里多,快馳到其中間位置的時候,數十秦騎和百余秦軍步卒奔至,阻擋羅蕩等騎的前進。
——這是督戰副陣的參軍薛白,看出了羅蕩的意圖,乃以此應對。
羅蕩合上面甲,夾馬舉槊,奮勇直擊。
牡丹騎者,披甲的戰馬額頭上,皆烙刻一朵牡丹。
比之虎豹騎的戰馬通體甲上繪畫虎、豹形狀,單從視覺的沖擊力上講,牡丹騎不如之。
但若比之戰斗力,牡丹騎到底是老牌精銳,凡其部中戰士,無不是身經百戰,則是不僅不比虎豹騎遜色,甚至在組陣戰術、個人戰術完成的細節上,還要強過虎豹騎。
接連挑落三四敵騎,羅蕩抽暇顧盼。
見跟從他戰斗的那百余虎豹騎或三兩配合,或四五結陣,盡管人馬俱甲,一則都是皮甲,戰馬的負重沒有太馬甲騎戰馬的負重大;二來,虎豹騎戰士的騎術個個一等了得,故卻進退自如,阻擊他們前進的敵軍雖步騎結合,人數多於他們,但全然非是對手。
不多時,殺散了這股阻敵。
羅蕩帶領牡丹騎轉向北上,行約里許,至因為前邊被虎豹騎、隴軍輕騎擋住,而不得不暫停下戰斗的姚桃副陣兵的陣型中間,大喝一聲,身先士卒,頭一個殺了進去。
莘邇的角度看去。
姚桃副陣的兩千余兵,此時是:前為六百余數的虎豹騎、隴軍輕騎橫截,中被羅蕩親帶的牡丹騎撞入廝殺,可以料見得到,他們很快就將會被分成兩段的命運,已經是不可逃脫。
“羅虎深得老麴侯的重用,於定西軍中名聲素高,雖以螭虎之勇,而猶忌憚他三分,并非是無有緣由的啊!”莘邇不禁贊許地想道。
這個時候,整個的戰場分成了三處,一大兩小。
兩個小戰場,皆位處於姚桃主陣、姚桃營壘之間,自然便是靠北的高延曹部與姚班所部的姚營伏騎這一處小戰場,和靠南的羅蕩部與姚桃副陣兵士的這一處小戰場。
一個大戰場,更不用說,當然就是姚桃主陣這處戰場。
一大兩小之外,還有一處不算戰場的地方,即高延曹部、姚班部交戰再北邊一些位置的那個高地,冉僧奴目下聚兵所屯之地。
冉僧奴站在高處,放眼望去,三個戰場一覽無遺。
姚班此處戰場,高延曹三進三出,所向披靡,長槊到處,定有一個秦騎墜馬,那紅色披風帶起的奔騰火焰,好幾次被重重的風雪包圍,看著好像就快要被撲滅似的,可總是最終,那風雪都被驅散,這點火焰重又跳躍。其經過之處,尸橫狼藉。戰不到兩刻鐘,姚班所部的秦軍輕騎,竟是無人敢再去迎斗高延曹了,瞧見他就散避四竄。
姚桃副陣此處戰場,羅蕩及其所部牡丹騎,在姚桃副陣兵的陣中腹心地帶,橫沖直闖,遠觀之,就如一個大磨盤似的,磨的是秦軍兵士,拋出去的模糊血肉。
最讓壁上觀的冉僧奴雙股戰栗、心驚膽戰的,是姚桃主陣的一幕。
姚桃主陣火起之后,東北方向的張道岳部接到莘邇的軍令,推著水車火速趕到,在兵士們的掩護下,水車手們深入陣中,往火起處大量的灑水。
但水車數目有限,無法把火勢盡數撲滅。
熊熊的火焰還是吞沒掉了一些攻陣的隴軍戰士。
大部分被火吞沒的戰士,再也沒能站起。
但是冉僧奴看到,卻有一人,幾次沖躍火勢構成的姚陣防線,每次沖入時,大火都暫時地吞沒了他,然而須臾過后,每次又都能看到他從火中奔出,三下五除二,擊潰阻敵,隨之,這人絲毫無有休息之意,不斷地重復這個場景。
“這是人么?”
薛猛的感嘆,重復出現在了冉僧奴的念頭中。
那冒火陷陣的隴將,可不就正是朱延祖!
已經殺到了姚桃主陣的中陣,再往前不是很遠,只剩下兩道火線阻隔,就是姚桃的將旗所在。
將旗邊上立著座高大的望樓。
姚桃,肯定就在那望樓上!
朱延祖再度沖過了一道火焰敵防,四五個親兵追到他身邊,提起水桶,往他身上澆水。
水碰到他滾燙的鎧甲,“滋滋”地冒騰白煙,瞬間被蒸發成水氣。
連著倒了幾桶水,那白煙才不再升起。
一個親兵擔心地說道:“都尉,已經沖過四道火了,鎧甲怕都要受不住了!要不歇一歇吧?”
朱延祖摘下面甲,露出了臉。
秦兵們一眼看到,雖然隔著面甲,但他的須眉竟還是已被火燒盡。
“我若生擒或斬了姚桃,能不能封侯?”朱延祖問道。
先前勸他歇歇的那個親兵是他的族弟,在親兵中與他關系最為親近,答道:“姚桃是秦虜的定陽侯、四品的建威將軍,要能把他生擒、陣斬,至少一個關內侯是少不了的!”
“我家寒白,因莘公之恩,我乃得仕軍中。丈夫在世,若無機遇也就罷了,今既莘公給了我機遇,我豈能不抓住?當如王車兵,勠力為莘公效死,博一封侯!”朱延祖顧視諸親兵,說道,“封侯固非汝等所能望,然莘公手創之勛官制,每轉一級,皆有豐厚賞賜,汝等且亦可效死,為汝等家換良田、免賦稅!”
“王車兵”者,王舒望也。
親兵們聽了他這話,無不受到激勵,又給他的甲上倒了兩桶水,然后朝自己衣甲上的也互相倒了水。
準備妥當,朱延祖閉上面甲,提刀而進,引率親兵,往前頭的那處火焰防線沖去。
望樓上。
姚桃亦早就注意到了朱延祖。
眼見著朱延祖奮不顧身,連續沖破數道火線,距離望樓僅存兩道火線為阻,姚桃知道事不宜遲,需要立刻撤離了。
便在此時,一人狼狽不堪地奔跑上來。
姚桃去看,見那來人是王資。
卻是西陣被薛猛、朱延祖攻入以后,王資見勢不對,當時就想抽身,趕緊還回望樓,聽候姚桃下步指示的,——之所以遲至此時才到望樓,是不意在后撤途中,他被緩過來勁的薛猛追之不舍,於是只好邊戰邊退,遂致拖延到這會兒,他才總算是甩開了薛猛,逃了回來。
“明公!快下令撤退吧!再不撤,就要全軍盡墨了!”
姚桃神色還算鎮定,他說道:“莘阿瓜所率俱是定西的虎將、銳士,此其一;冉僧奴無能之輩,先是不到一個時辰其陣即告失陷,且他還把我的火攻之策泄給了莘阿瓜提前知曉,讓莘阿瓜有備,此其二,因此兩條,我軍不敵,情理之中。不過卿等亦勿需慌亂,等咱們撤退到營中后,憑借營壘為御,莘阿瓜雖勝我一場,又能奈我何?”
王資知姚桃這是在敗陣之際鼓舞士氣,應道:“是,明公所言甚是!”問道,“那現在就撤回營中去吧?”
“莘阿瓜選我陣北邊為主攻方向,他這分明打的是欲攆我軍兵士入西漢水的主意!哼哼,我卻是早有防備,我南陣之兵和東陣的主力,至此我都還沒有動,有南陣、東陣的生力軍尚在,咱們從容撤返營中,難乎哉?不難也!”
王資說道:“是,是!明公神機妙算,料賊如神!”
這常用的吹捧之語,當此大敗之際,卻怎么聽,怎么有點刺耳。
姚桃表面從容不迫,心中實是緊張萬分,顧不上理會王資的這話,便就下令:“命南陣兵頂上,收攏西陣、北陣兵卒,合東陣兵,隨我東撤還營!”又令道,“督促營騎、副陣兩部兵,盡快脫開戰場,與我會合,一起回營!”
王資說道:“那邊尚有莘阿瓜的千余騎未動,我陣如撤,他必來追,如何阻之?”
“傳檄冉僧奴!”
戰場最北位置,高地處。
冉僧奴接到了姚桃的檄令。
檄令言道:“戰惜小敗,吾先還營。諸將唯君可信,斷后之任,非君莫屬。”
姚桃有“假節”之權,如違其軍令,他可以不稟蒲茂而即斬之,冉僧奴大罵不已,也只能聽從。
聽從是聽從,卻亦不能“盲目”聽從,丟了自家性命。
他眼珠一轉,喚來開戰之前自告奮勇愿去截住莘邇等觀姚、冉陣那百余騎的羌酋,說道:“戰惜小敗,我先還營。諸將唯卿可信,斷后之人,非卿莫屬!”
那羌酋瞠目結舌,說道:“這…”
“我在營中等你,待我得任秦州刺史,將以大縣授卿,以酬卿今日功!”
高延曹一槊刺倒馬前之敵,抹掉濺到眼皮上的血,敏感地察覺到了點不對勁。
敵騎明顯沒有剛才那么多了,戰斗也明顯沒有剛才那么激烈了。
恰好長槊的桿裂開,便趁換槊的空兒,高延曹勒馬旁走,讓開四五敵騎,舉目打量戰場。
這才發現,他這塊小戰場上的敵騎,不知何時,分出了小半,遠繞而過,已西行將至姚桃主陣,姚桃主陣的東陣,約有數百兵剛出陣外,后頭并有更多的兵士紛亂跟從。
“姚賊想還營!”
莘邇將旗處。
莘邇令道:“決勝在此時矣!諸君,從我逐北!”
揮鞭催馬,莘邇挽弓在手,引率禿發勃野等部,從西南進上,向姚桃東陣風馳。
已是酉時末,換莘邇原本時空后世的時間單位,傍晚六點多鐘。
東邊野上,方圓數里,敵我將士激戰,喊聲四起;西邊天空,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