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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養子殺世子 沙門進好策

  說來那位右侯張實,年少讀書,博涉經史,不為章句,確然聰穎過人,甚得聲譽士流中,在得到賀渾邪的重用前,他常謂知交好友云“吾自言智算鑒識不后管子,但不遇桓公耳”,亦有志向,也可算是一方人杰了,末了卻是徐州內亂,他死於朱雋刀下,亦可堪一嘆。

  不必多提。

  卻說那鮮卑人王敖投到了蒲洛孤、蒲獾孫營中之后,是給蒲洛孤獻上了何策?

  他與蒲洛孤說道:“豹子其性,斷非肯為人臣者。年前賀渾邪立賀渾廣為世子,豹子時在青州,聞訊,嘗與左右怒而言道,‘大王割徐以今,坐享其成,索虜數來犯境,靠的是我,乃才退之;唐奴寇徐,又是靠我,方才敗之;現下我徐囊據青州,然若無我,大王焉得此土?二十年間,身當箭石,沖鋒陷陣的是我,大單於、天王之位應當授我,大王卻立婢生子為世子,著實令人氣憤,寢食不安’!由此足見,豹子早晚是一定會殺掉賀渾廣,自立為王的。

  “現下,豹子已經殺了程遠、徐明,卻所以尚未殺賀渾廣,沒有其他的緣故,只是因為大秦王師壓境。因此在下愚見,晉公、燕公何不再大舉攻彭城縣,待豹子援兵到,即佯敗而遠撤?”

  蒲洛孤問道:“待豹子援兵到,即佯敗而遠撤?”

  王敖說道:“賀渾豹子既存自立之圖,那他當下最需要的就是一場更大的軍功。獲報了晉公、燕公大舉攻彭城縣,在下斷言,他鐵定是會親率兵馬來援彭城的。等他到來,二公如果佯敗不敵,遠撤退走,再放出風聲,起意將歸咸陽,如此,賀渾豹子不但得了這一場更大的軍功,又以為外邊的壓力不再存在,那么他難耐其性,就必定會立即動手,殺賀渾廣而自立稱王。

  “豹子性殘,又已殺徐明、程遠,張實遠遁,到那時候,徐州文武無不惶恐震駭,其內勢必生亂,而后二公趁隙,再麾兵而返,急往攻之,兵不血刃,徐可得矣!”

  彭城縣實在是座堅城,城中的守軍主要兩支,一支便是賀渾邪養子賀渾勘所部,由匈奴、鮮卑、唐人組成的部隊,一支即是全由羯人勇士組成的高力禁衛,這兩支部隊的戰士又都是徐州老卒,俱為敢戰之軍,秦軍圍城,到現在已然旬月,可是依舊攻之不下,雖然現下得了蒲獾孫部的援兵,可看眼前的形勢,要想短日內把此城攻陷,卻顯然亦是不可能的。

  是以,聽了王敖此策,蒲洛孤、蒲獾孫兩人商量一番,皆以為可行,便就聽了。

  蒲洛孤、蒲獾孫一個是蒲茂的嫡弟,一個是蒲茂的庶兄,兩人有這層身份在,領兵在外,遇到需要抉擇的時刻,就也敢臨機應變。

  遂兩人主意定下,便一邊將“賀渾邪病死,賀渾豹子或許會反”的這個新情況急報蒲茂,并把王敖的獻策也稟報過去,同時,一邊按王敖之策,大造聲勢地再攻彭城縣,果如王敖所料,賀渾豹子押著賀渾廣,親自統兵來救彭城,蒲洛孤、蒲獾孫佯敗一場,兩人率部后撤出百里之地,放出風聲,說是無力再戰,打算退回咸陽去了。

  話說回王敖獻策時,轉述的賀渾豹子的那句話,“大單於、天王之位應當授我”,卻這賀渾豹子只是賀渾邪的從子,又非賀渾邪的親子,他卻怎么會生出這種念頭?

  他的此個念頭在唐人看來,固然匪夷所思,但在胡人看來,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畢竟不管是鮮卑人、匈奴人,抑或羯人,甚至包括了氐羌在內,這些胡族都還沒有完全、徹底地建立起“父子相承,位傳嫡子”的傳承制度,“兄終弟及、傳位於壯”的這種傳承方式,在胡人諸種中還是有廣泛認可的。因此,作為年歲既比賀渾廣壯,戰功也遠不是賀渾廣能夠相比,并且身為賀渾邪的從子,亦是賀渾氏之近支血脈的賀渾豹子,他生出此念,也就不足為奇了。

  卻亦不必多說。

  只說賀渾豹子統兵救彭城,殺得秦軍丟盔棄甲,西撤出百里之遠,繼而聞報,言稱蒲洛孤、蒲獾孫見攻彭城不下,已然決定退還咸陽,他心情愉快,於營內帳中召來刁犗諸將,與他們說道:“氐虜定是知道了先王病死,所以趁機再攻彭城。當真是自不量力,今為我所敗!”他躊躇說道,“既退了氐虜,大事可以定矣!”瞥見刁犗面現遲疑,拿眼盯他,問道,“老刁,你不同意我的話么?”

  刁犗趕緊起身,下拜地上,說道:“公言正是!現在的確是到大事可定的時候了。唯是末將有一憂慮。”

  賀渾豹子問道:“是何憂慮?”

  刁犗說道:“建武將軍,先王之義子也,其本田氏子,是個唐人,今程遠、徐明因篡逆不法而俱伏誅,張實畏懼潛逃,末將慮之,建武將軍會不會因此生懼?彭城縣,我徐之西境屏障也,末將竊以為,為免彭城有失,何不如在定大事之前,公先召建武將軍來見,以試其心?”

  “建武將軍”,是賀渾勘在徐州的官職。賀渾勘驍猛之士,在徐州軍中的聲望次於賀渾豹子,可也是一員悍將,其實從賀渾邪用賀渾豹子守青州,用賀渾勘守彭城,即可看出此點。賀渾豹子對他,不說相當忌憚,然亦是頗為重視的。

  聽了刁犗此話,賀渾豹子尋思片刻,說道:“你這話有兩分道理。不過賀渾勘平時與大雅并不是親密,對我向來恭敬,其人又無智謀,是個莽撞之輩,我料之,只要我給他以重賞,示之以厚待,他必定就不會生什么別樣的心思。…這樣吧,我就召他來見一見。”

  召賀渾勘來見的檄令未出,營外來報,賀渾勘求見賀渾豹子。

  賀渾豹子問道:“他帶了多少人來的?”

  轅門牙將答道:“從騎十余。”

  “只帶了十余從騎?”

  “正是。”

  賀渾豹子令道:“召他來見。”

  約一兩刻鐘,一人大步來到帳中。這人剪發齊眉,發式如羯,黑眼黃膚,長相是唐,身材雄健魁梧,比尋常唐人要高得多,和羯人的高大壯士相比,亦不遑多讓,行起路來,風風火火。正是賀渾邪義子、徐州建武將軍、現麾下有唐等兵卒近萬、守御彭城的主將賀渾勘。

  賀渾勘進到帳中,二話不說,“噗通”一聲,朝著坐在主榻上的賀渾豹子,麻利地拜倒在地,他口中大聲說道:“齊公威風遠震!末將守城月余,用盡了渾身力氣,不能擊敗氐虜,齊公一到,氐虜就望風而遁!末將心服口服。”

  “將軍請起。”

  賀渾勘不起來,撅著屁股,埋首臂間,他仍是嗓音洪亮地說道:“末將敢有一請,盼齊公能夠答允!”

  “你說。”

  賀渾勘說道:“世子懦弱,值此西邊氐虜覬覦、南邊唐兒意欲圖我之際,非我大赤之良主也!末將斗膽敢請齊公繼我大赤王位!”

  “哦?”

  賀渾勘說道:“非齊公繼位,不能安將士之心!齊公,公若不肯繼位,那末將就只能乞求齊公免了末將的官,放末將回家去吧!”

  “我若不繼位,你就要回家?”

  賀渾勘語氣魯莽,說道:“先王對末將的恩義,末將當然是銘記在心,先王賞賜給末將的好酒好肉、美貌女子,末將當然也是不舍拋棄,可若是世子繼位,我大赤必將危亡,末將為了自家的腦袋著想,也只好棄官還家。”

  賀渾豹子聞得此言,不怒反笑,顧與刁犗等人說道:“人孰不為己?建武此話,可謂耿直之言!”起身來,到賀渾勘身前,把他扶起,說道,“你是我大赤的良將,我正要與你共破氐虜、南吞江左,如何會放你回家?”

  賀渾勘大喜,問道:“齊公是愿意繼我大赤王位了么?”

  “如你所言,世子文弱,絕非亂世良主。為了不使先王留下的土地、子民,為了不使我打下的青州毀於一旦,這大赤天王之位,我就來坐上一坐吧!”賀渾豹子喚賀渾勘的小字,說道,“豬兒,我以車騎將軍、彭城郡公之位授你,你可嫌低么?”

  賀渾勘喜不自勝,說道:“末將,何曾想過,能得為車騎將軍之尊?能得為郡公之榮?”再度下拜,說道,“末將愿為大王效死!”站起身,說道,“敢請大王賜刀一柄。”

  入帳之前,賀渾勘的佩刀已被帳外的侍衛收走。

  賀渾廣問道:“你要刀作甚?”

  賀渾勘面現陰狠,說道:“大王仁義,今繼王位,必不忍殺故世子,可故世子不死,我徐州就不能真正地安穩下來,末將敢請,為大王除此后患!”

  “你要去殺賀渾廣?”

  賀渾勘說道:“民諺云之,‘斬草除根’,末將乞大王思之!”

  想起了賀渾邪死前對自己的那句請求“但勿殺吾子”,賀渾豹子輕蔑地笑了一笑,算作是給賀渾邪遲來的答復,他心中想道:“賀渾勘這個莽夫都知道,斬草當除根,況乎於我?阿父若慮我反,當殺我也,既不殺我,又求我放過其諸子,英明一世,臨到死,卻是糊涂昏聵!”

  卻哪里能知賀渾邪死前的矛盾心態?

  事實上,除掉不得不依靠賀渾豹子的勇武來保障徐州不失、鎮壓境內唐胡以外,賀渾邪不殺賀渾豹子,在其隱隱間的念頭中,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便是賀渾邪集團到底是羯人集團,就算賀渾豹子反了,至少當權徐青的還是他的同族,且賀渾豹子是他的從子,亦可算是他這個家族的一支血脈,總好過殺掉賀渾豹子后,羯人再一次地被異族奴役。

  遷入中土的羯人,賀渾邪的先祖們,當時可是受了許多的苦難的,最早是被唐人的閥族豪強驅為徒附、用為奴仆,并被不同州的唐人長吏互相擄掠,售賣得錢,后來匈奴、鮮卑入主中原,對羯人也是百般欺凌。之前的數十年,內遷羯人的所經所歷委實可稱是一部血淚史。

  只是,祖先們受到的那些苦難,賀渾邪的那些私慮,都非是賀渾豹子在意、所能理解的。

  賀渾豹子痛快地抽出刀來,遞給賀渾勘,說道:“賀渾廣現就在我后頭的那帳中,你去罷。”

  賀渾勘接住刀,轉身就走,又是風風火火地大步而行,出帳未有多時,他轉將回來,右手提刀,左手提個人頭,那人頭可就不是賀渾廣的人頭?刀與人頭,俱往下淌血,流了一路。把刀與人頭一起獻給賀渾豹子,賀渾勘又一次拜倒,說道:“臣車騎將軍賀渾勘拜見大王!”

  賀渾豹子立帳中,雙手叉腰,仰起頭來,志得意滿,哈哈大笑。

  有了殺賀渾廣做投名狀的作為,賀渾豹子對賀渾勘疑心盡去,他雖尚未登位,即日下旨,拜賀渾勘車騎將軍、彭城郡公,依舊留了賀渾勘鎮守彭城縣,又調嫡系勇將郭太統兵千人入城,與原先城中那部高力禁衛的主將孫伏肱共做賀渾勘的副手。

  在彭城縣外駐營數日,得到確切的軍報,說蒲洛孤、蒲獾孫部又往西撤了百余里,已撤到了睢水南岸的梁、陳等地,又接報,說攻青州歷城的茍雄部雖還在攻城,但卻攻勢漸衰,像是后繼乏力了,賀渾豹子便不再在彭城外待,率兵回郯。

  到了郯縣,賀渾豹子先下命令,把賀渾邪余下的諸子、諸孫悉數殺掉,又把賀渾廣的生母和賀渾廣的妻、子也一并殺掉,一日之間,賀渾邪的子孫被殺了干干凈凈,小者被殺時才不過兩三歲;繼而,刁犗、賀渾勘等群臣諸將上表,請賀渾豹子繼位,乃於這日,賀渾豹子稱王。

  稱王當日,一個和尚覲見賀渾豹子。

  這和尚綠眼睛,高鼻梁,是何西域僧人,正是為賀渾氏信賴的兩個西域胡僧之一,沙門吳。

  沙門吳下拜說道:“大王今日登基,普天同賀!以大王之文才武略,徐、青不僅自此無憂,秦、唐亦可滅也。唯今一事,迫在眉頭,貧道祈請大王宜當機立決,切莫拖延!”

  賀渾豹子心愿得償,喜氣洋洋,一天的登基典禮下來,他絲毫不顯疲憊,斜倚榻上,一面玩弄跪坐其身邊的秀美少年,這少年即他的心愛之寵郭櫻桃,一面問道:“是何事也?”

  沙門吳說道:“便是貧道此前數次進言於大王的那件事,為昌國運,對境內唐人,宜當盡屠。”

  “盡屠唐人”,從而保證羯人集團對徐州、青州的占領,這是沙門吳一貫以來的高見,此前他已經對賀渾豹子說過多次了。賀渾豹子采納了他的這個高見,也已經付諸實施了不短時間了。比如之前賀渾豹子打下青州,對青州郡縣的唐人就進行過大肆的屠殺,唯是那會兒賀渾豹子還沒掌大權,賀渾邪聞悉后,對他稍微做了些制止。

  賀渾豹子說道:“前我屠青州,唐兒死者十余萬,較以往日,唐兒口數已遠為少。吳師,而下唐兒似已非國憂。刁犗進言與我,說唐兒能耕、能牧,當下我大赤強敵在外,正需唐兒為我耕、牧,戰若急時,亦可用之為兵,他這話有理。盡屠唐兒此事,是不是可以緩一緩再說?”

  沙門吳說道:“大王前屠青州,惜乎因劉行上表先王之故,而半道被阻,未竟全功。

  “誠如大王所言,方下徐、青境內,唐人確是較往昔已然為少,可其口數猶多於國人,此其一;又如大王所言,現下我大赤,西、南環皆強敵,尤其江左,彼唐人之所聚處也,前時江左設京口軍府,徐地流民往應募者甚多,可見唐人之心,尚在於唐,此其二;是以貧道以為,既是為穩境內,也正是為抵抗外敵之侵,這個時候,大王更應該盡屠徐、青唐人才是!”

  “劉行”也者,是被賀渾邪任用的一個唐士。

  賀渾豹子打青州的時候,劉行從行在軍。賀渾豹子打下與青州除歷城以外的另一個戰略要地廣固后,賀渾邪按照張實“唐士治唐民”的建議,欲任劉行掌廣固的唐人民事,卻賀渾豹子用沙門吳的建議,坑殺了投降的廣固守軍將士數萬人后,還想把城內外的百姓也都盡數殺掉,劉行因此上書賀渾邪,說“大王令臣治唐民,而民將為齊公盡屠,臣無民可治,不敢奉詔”,從而賀渾邪傳檄,叫賀渾豹子不許再殺了。最后,賀渾豹子留下了男女七百多口給劉行。

  卻說賀渾豹子聽了沙門吳的再一次“盡屠唐人”的意見,他想了一想,覺得沙門吳說的不錯,但還有猶豫,就說道:“吳師所言固是,然刁犗的進言,說可用唐人耕、牧,亦是有理。”

  沙門吳說道:“此不難也。‘盡屠唐人’,不一定非要馬上就把他們全部殺掉。貧道有一法,可既使大王能收唐人耕牧之利,也能使大王最終獲盡屠唐人、穩定國內之利。”

  “是什么辦法?”

  沙門吳說道:“大王何不加重賦稅,再令唐人修路建渠?重賦稅,大王可獲更多的糧錢、良馬,充實國庫、軍資;修路建渠,一旦有事,利於兵馬的調動、糧秣的輸運,此是軍政皆可由此而得大利。而又同時,賦稅重,唐人不能裹腹;勞役艱苦,唐人不能久活,雙管齊下,用不了幾年,無須大王以兵屠之,唐人自然而然也就會死得差不多了。此是兩全其美。”

  賀渾豹子扯住郭櫻桃的發髻,笑問他道:“吳師此策如何?”

  郭櫻桃嬌滴滴地回答說道:“好謀策!”

  賀渾豹子與沙門吳說道:“天降吳師,為我輔佐,此我之幸也!”令取金銀數盤,美女數人,賜給了沙門吳。

  次日,在賀渾豹子稱王后的第一次朝會上,就依沙門吳的此個獻計,定下政策,傳詔境內,加重賦稅,命唐人三丁出二,五丁出三,修路建渠。

  詔令下到,徐、青騷動。

  隨秦軍退出二百多里地外的王敖聞得此事,立刻求見蒲洛孤、蒲獾孫,進言說道:“滅徐之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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