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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秦唐皆高名 給天開此眼

  張實聽了這話,吃了一驚,說道:“…宗帥此話何意?”

  那人笑道:“我說的不夠清楚么?”

  張實卻不愧徐州高士,養性的功夫上佳,且便是賀渾邪、賀渾豹子這等喜怒無常,殘暴食人的外族羯種,他也能悠游其間,十余年來錦衣玉食,備受尊崇,就是賀渾邪,也要尊他一聲“右侯”,況乎眼前這個布衣草鞋,貌不驚人的小小流民帥?自是三言兩語,嚇不住他的。

  他瞥了眼旁邊被那人這話嚇得目瞪口呆的張德,示意其不要慌張,旋即收起驚訝之色,反而從容不迫,問道:“斗膽敢問宗帥,可是在下哪里得罪了宗帥么?”

  那人笑道:“我與右侯素昧相識,公自是不曾得罪過我的。”

  “那在下就奇怪了,宗帥緣何要殺我?”

  那人沒有立即回答,重新站定到張實面前,審視了他下,問道:“右侯,公這是要往哪里去?”

  張實未在用“回廣陵”這種假話來哄此人,心念急動,應聲答道:“在下適才答這位壯士,說我是往廣陵去,實則非也。宗帥,賀渾邪已死,賀渾豹子起亂,徐州顯是保不住了,氐秦兵馬壓境,在下慮一旦氐秦兵馬趁機入徐,也許我徐生民會再遭涂炭,是以我打算去謁見秦將蒲洛孤、蒲獾孫,試試看能不能勸得他倆休兵止戈,至不濟,在下亦要拼盡全力,阻止秦軍入徐州,他倆縱容兵士屠戮我徐!”

  說著,他嘆了口氣,撫了撫須,然后,接著說道,“數十年間,先是唐室諸王自相殘殺,繼而匈奴、鮮卑、羯相繼入主我徐,俱以殺伐為事,我徐百姓而今十不遺一,苦之久矣!在下每思及此,都恨在下儒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不能為我徐父老解困!常常夜半難眠,披衣而起,對月嗟嘆,至於天亮。”

  張實說到此處,目光大膽地放到了那人的臉上,露出贊喜的神色,說道,“足下英豪外露,在下雖尚不知足下的貴姓大名,然據此即可判出,足下必我徐之英杰也!在下有一個愚見,敢說與足下,不知足下愿不愿聽?”

  那人笑吟吟說道:“公請說,公請說。”

  張實說道:“賀渾氏雖將覆亡,氐秦雖將繼之入主我徐,然治徐者,非我徐人不可,足下若是有意,在下愿和足下一起,共去前謁秦將蒲獾孫、蒲洛孤,…想以足下如此英挺之風姿,必能得氐秦之大用也。如此,足下既能因保我徐生民之功德,而為我徐民傳頌,名播四海,足下亦能不失富貴,并可借此給依附於足下的部曲、流民覓條好的出路,豈不一舉三得?”

  那人點了點頭,說道:“右侯大名,遠聞於氐秦,右侯今若往投秦將,不用說,必是會得到秦將的禮重、重用的,在下若從右侯同往,說不得,也能沾點右侯的光,或許秦將還真會給在下個一官半職。這確然是個好主意。…唯是右侯,我不打算投氐秦。”

  這回答出乎了張實的意料,他略作怔然,問道:“那足下之意是?”

  “國朝今在京口設立軍府,號為北府,廣募流民帥,編練新軍,我打算去投國朝。”

  國朝也者,唐國是也。

  張實心神略亂,但不要緊,他智謀之士,旋即穩住思慮,說道:“在下薄名,江左亦知,建康諸公頗有族與鄙族有舊者,足下若是想要往投國朝從軍,在下也可相助!”

  “公怎么助我?”

  張實答道:“在下愿寫書信數封,為足下引薦。”

  “公不肯跟我投國朝么?”

  張實猛然想起一事,心道:“這人不肯投秦,偏要投唐,…是了,他定是祖遠一流人物,視胡夷為仇讎的!唉,和祖遠一樣,也是個不識時務的愚夫!自古以今,哪有過南能勝北者?江左之地,只能做個偏安之所,

  更兼且那唐室絲毫無進取之圖,何以能重回中原?…卻他既是此等人物,我倒是不可再說投秦話語了。罷了,權且哄他,我也投唐,且待之后,我再尋時機偷偷跑掉則是!”

  祖遠,是此前一代的徐州流民帥,后來有個姓祖的爭權失敗、受到排擠而從江左投了賀渾邪,最終為賀渾邪所殺,祖遠即此人之兄,弟雖不堪,而祖遠著實是往代之英雄也,其原籍范陽,任官唐朝,洛陽失陷,先率宗族鄉黨數百家避亂於徐,后為江左擢用,乃一意以驅逐胡夷,恢復中華為己任,然卻唐國無志於此,內斗不已,他遂到死也沒能實現志愿。

  卻說張實,念頭及此,其話風隨之而變,說道,“國朝天下之正統也,在下早就想投奔江左了!奈何徐與江左有江、淮有隔,在下擔心不得渡之,所以才耽擱至今!”

  他面帶歡喜,說道,“未有想到,足下卻是欲南下投唐,這可真是太好了!在下當然是愿與足下同奔國朝!”語氣轉到自信,說道,“在下在徐,忝掌民權近二十載,徐州虛實,在下一清二楚,等到了國朝,在下就把所知悉數奏與朝中。‘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待的那時,新軍編成,國朝若是渡江北伐,想這徐州,定然就不會如上次殷公來伐時那樣,功敗垂成,而必定會是一舉功成了!”微笑看向那人,說道,“當然了,在下文儒而已,至多也就能幫國朝劃劃謀策。沙場克勝,逐北殺敵,這一些,到時候,還是都要靠足下等這樣的雄武之士!”

  那人拍手說道:“說得好!右侯確然是也有高名於江左,而且右侯熟知我徐州虛實,若是右侯能與我同投國朝,到了建康,以右侯之能、名,加以右侯之族望,想必在國朝亦是能得到高官厚祿的,那個時候,在下無非鄉野小人,只怕還得多依仗右侯,對在下多做提攜。”

  張實心頭登時放松,謙虛說道:“足下雄武拔出,到了國朝,定能得大用,何須在下?不過在下與在下皆徐人也,入到國朝,彼此相助,卻也是應當。”

  他摸著胡須,斜眼看見張德的神情不再懼怕,亦輕松了下來,一時乃是頗有“為人父、救己子”的驕傲和滿足,笑問那人說道,“敢問足下,不知貴營扎在何處?”

  “哦?”

  張實回手自指,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指張德,笑道:“趕路多日,風餐露宿,我父子不但衣臟,且好幾天沒有洗沐了,肚皮也餓得很!在下觍顏,望足下能夠允我父子先去足下營中,洗個澡,換身衣服,吃頓飽餐,隨后,我父子便與足下投國朝,…足下計議何日南下?”

  那人說道:“我部曲雖不甚多,男女老弱亦千余家,三四千口,我正在與京口軍府聯系,待他們做好安置我部的準備后,我就率部南下。”頓了下,笑道,“我營地就在那邊水澤深處的陸上,清水、干凈衣服、飯食都是有的,不過右侯,卻怕是招待不了你父子了。”

  “…為何?”

  那人收起笑容,說道:“右侯,適才聞公幾番言語,公當真善言,可謂巧舌如簧,唯是公可知我何人么?”

  “足下何人?”

  那人按刀昂立,淡淡說道:“在下朱雋。”

  “朱雋?”張實腦子轉開,想了再想,想不起這個名字是誰人,遲疑說道,“在下孤陋寡聞,卻未知足下…,敢問足下,族可是彭城朱氏么?”

  “我非徐州人也,家籍關中杜陵,關中戰亂,吾祖避亂於徐,我因生長在徐,至於如今。公不知我姓名,也不奇怪,我本無名之輩,卻我這支流民,早先非我為帥,我之故主的名字,右侯大概會有過聞聽。”

  張實問道:“敢問貴部故宗帥何人?”

  “李道之。”

  三字入耳,張實頓知不妙,以他之城府,也不禁登時色變。

  李道之,是徐州南部的流民帥之一,此人和祖逖相類,也是在志在恢復中原的,后來曾被江左遙拜為下邳太守,屢與賀渾邪部作戰。李道之,名中帶“之”,由其名即可知,他是個五斗米道的信徒,五斗米道在徐、揚的勢力不小,王道之本人智勇雙全,加以五斗米道信徒的幫助,居然是幾次擊敗了賀渾邪部的羯兵精銳。賀渾邪以其為患。張實便獻計於賀渾邪,收買了一個五斗米道的傳道頭領,騙住王道之,佯敗設伏,擒下了他,后車裂殺之。

  這件事發生在四五年前。

  殺了個流民帥而已,張實只把之視作了小事一樁,渾未在意,過去也就忘了,卻是沒有想到,王道之死后,他這支流民武裝盡管遭到重創,但并未覆滅,就是這個朱雋臨危之際,挺身而出,一邊收攏殘部,一邊潛伏發展,幾年下來,此支武裝的元氣略得恢復,雖比不上當年盛時數萬男女的規模,精壯成軍,也有千人之眾。卻又剛好,張實逃到這里,被朱雋迎頭撞見。

  張實不復從容之態,語聲帶了顫抖,說道:“貴、貴部故主,當年所死,是賀渾邪的命令。在下當時數次勸阻,賀渾邪不聽。貴、貴部故主不幸死后,在下令人收斂了他的遺體,并叫之好生掩埋。”

  “力不及人,兵敗受擒,死而無怨,我家故主之死,我不怪你,卻為何我家故主的妻與子女也都被害?并且我聞之,我家故主被車裂死后,賀渾邪叫削我家故主之肉,強迫我家故主的妻與子女食之,…右侯,公名高望重,博學儒士,在下敢問之,這是人干的事么?”

  張實顫聲說道:“確、確是殘暴不仁!”

  “我聞之,賀渾邪強逼我家故主的妻與子女食我家故主之肉的時候,及殺我家故主的妻與子女時,公高坐於上,侍陪於賀渾邪其下,舉杯暢飲,歡快無極。敢問於公,你就無動於衷么?”

  張實腿軟,說道:“在下、在下、在下那時實有進勸…”

  “你不必多說了。右侯,公縱巧舌如簧,奈何我心如鐵。你要投秦,公有高才,我不能任你去,放你去,就是資敵;你要投唐,憑你此前的作為,為虎作倀,殺我故主不提,如你適才所言,我徐百姓而今十不遺一,難道這不也是你助惡為虐而導致的么?強徙廣陵等地百姓北遷、擄民為官奴、圈地做牧場,這些是不是都是你給賀渾邪出的主意?你說你主掌徐州民事十余年,這些年,賦稅一日重於一日,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地產一石之糧,耕民能留者斗余而已,這些是不是都是你的為政?公亦華人也,鐘鳴鼎食,敢問於公,可有念過同類疾苦?”

  張實及時地伸出手,拽出身邊張德的胳臂,這才勉力地撐住了身體,說道:“在、在…”

  “右侯,你不用在下了,你何曾在過下?你高高人上,你是衣冠高士!”朱雋抽刀在手,說道,“公請放心,雋雖鄙陋,然為人也,不會行禽獸所為,我不會強逼公子食公肉的。公請莫動,容我取公首級,以祭我之故主,以祭因公而死的萬千徐州百姓。”

  再是拽著張德,也撐不住身子了,張實癱到地上,他一手向上,試圖擋住朱雋的刀,一手去扯張德的腰帶,想把張德腰上的金壺扯下,叫道:“宗帥!宗帥!我有寶物獻上!寶物獻上!”

  刀光一閃,須發花白的人頭飛揚。

  張實的首級墜落塵土中,卻是死的與程遠一般,雙眼尚還大睜,驚恐凝固其中。

  “來。”朱雋朝張德招手。

  張德下意識欲要倒退,腰帶還被死去的張實的無頭尸體抓在手里,掙不開,退不動,大叫說道:“我自生而今,未嘗害過一人!乞宗帥饒我一命!”

  朱雋喟嘆,與左右諸壯漢說道:“你們看看,這就是右侯之子。”還刀入鞘,說道,“殺了污我之刀。”

  張德尚未來得及生起逃出生天的狂喜,先前領他們來見朱雋的那壯漢抽出短匕,近前來,揪住他的發髻,把他腦袋向后一拉,短匕在他脖頸上劃過,鮮血涌出。張德頹然栽倒。

  殺了張德,這壯漢在他衣上擦掉短匕上的血,收回短匕,扭臉問朱雋,說道:“宗帥,我卻是被這老賊騙了!著實可惡!好在終是蒼天有眼,叫他難逃宗帥之刀。”

  “蒼天有眼?蒼天若是有眼,我華夏生民遭受屠戮近百年矣,蒼天怎不幫咱們?”

  那壯漢不解其意,說道:“宗帥?這話怎么說的?蒼天沒眼么?”

  “蒼天有眼無眼,都不打緊了。咱們此次去投了國朝,入到北府軍中,只管奮勇勠力,把那胡虜殺個干干凈凈!天若有眼,叫它看著!天若無眼,咱們就給它打開此眼!”

  此話出來,那壯漢和余下幾人個個振作,俱皆說道:“愿從宗帥,殺盡胡虜,為天開眼!”

  一人問道:“宗帥,何時渡江投北府?”

  朱雋說道:“張實雖死,那賣了李公的五斗米道賊子還沒死,咱們先摸去他家,殺了他,為李公報完了此仇,就南投北府!”

  諸人齊聲應諾。

  出賣了李道之的那個五斗米道傳教頭領家在彭城郡,三天后,朱雋與此數人小心地避開了彭城郡內秦、徐兩軍的戰場,摸入其家,殺了他家滿門,提其頭而歸。

  并張實之頭,朱雋拿此兩頭,聚集部曲,皆服縞素,祭奠李道之。

  朱雋痛哭流涕,以至吐血。

  又數日后,北府回了消息,已做好了安置他們的部署。朱雋即攜部出了澤中陸地,趁徐州內亂之機,攜老扶幼,南下三百余里,至江北,渡江而過,投建康東北的京口北府軍軍府去了。

  卻張實投秦不得,被朱雋所殺,徐州另一重臣,比他走運,倒是成功投了蒲秦。

  此人便是於“統府四佐”中,素來最不引人注目的鮮卑人王敖。

  賀渾邪一死,賀渾豹子就殺了程遠、徐明,凌辱賀渾廣,王敖深知徐州將亡,於是在得知張實逃跑消息的次日,也喬裝打扮,溜出郯縣,去投蒲洛孤、蒲獾孫。就在朱雋南渡長江前后,他順順利利地到了蕭縣秦營。見到二蒲,他獻上一策。蒲洛孤聞之大喜,當場采納。因了王敖此策,一個多月后,彭城為秦軍攻克,賀渾豹子阻擊失敗,為求生路,不得已而奔江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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