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從側塾出來之人,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穿著繡花的白色絲衣,膚色白皙,面容可愛,烏黑的長發沒有結辮,亦無扎髻,披於腦后,散在肩上,端得是粉雕玉琢,狀若仙童,他足下踩踏高跟木屐,“踢踢嗒嗒”的走到丹墀下頭,拜倒行禮,脆聲說道:“拜見大王。”
蒲茂喜笑顏開,連忙說道:“快起來吧。”令這少年上來,叫他坐在自己的榻邊,伸手撫摸他的頭發,喚他的小名,說道,“鳳凰,睡醒了么?怎么不多睡兒?”
卻這少年,原來便是傳說中前幾日被蒲茂深夜召進宮中的那個慕容妃之弟,大名叫做慕容幼,小字鳳凰。這慕容幼的姐姐,此前被魏國封給的食邑在清河郡,因號為“清河公主”。其姐弟兩人,按輩分來講,分是慕容瞻的從女、從子,乃魏國皇室的近支,亦天潢貴胄是也。
也許是坐到地上時候,碰到了什么傷處,慕容幼的小臉上露出了一點痛楚之色,不過他很乖巧聰明,馬上就把痛楚之色掩飾了下去,綻出甜甜的笑容,回答說道:“奴聽到大王在外頭說話的聲音,睡不著,所以就出來了。”
“阿奴,就這么急著想見孤?”
“可不是么,大王!”
“孤正在與孟公說些政事,你快來拜見孟公。”
慕容幼起身,便就在龍椅邊上,再次拜倒,沖著丹墀下的孟朗行禮,說道:“奴拜見孟師。”
孟朗的面色早就轉為黑沉,他皺著眉頭,幾乎是強咬著牙,聽完了蒲茂與慕容幼的這幾句對答,尤其是“就這么急著想見孤”這一句,簡直讓孟朗這位正人君子聽得坐立難安,他心中想道:“大王這、這…”見慕容幼行禮,本想不理,可蒲茂的面子他不能不給,遂冷聲說道,“不敢當,請起。”與蒲茂說道,“大王,臣有要事稟奏,敢請大王屏退左右。”
蒲茂聞弦歌,知雅意,這個“左右”指的顯然不是殿中的侍吏,只能是慕容幼無疑,就笑道:“孟師,鳳凰非是外人,慕容妃之弟也,即孤之內弟是也,有什么話,不能當著他說?”
“請大王屏退左右。”
蒲茂沒辦法,只好再次摸了摸慕容幼的頭發,笑道:“阿奴,你且先下去。”
慕容幼應道:“諾。”乃就起身,下了丹墀,夾著腿,慢慢地出殿而去。
經過孟朗身旁時,一股濃郁的香風,熏得孟朗差點老眼更加昏花。等到慕容幼出去后,蒲茂笑問孟朗,說道:“孟師,是何要事?咱倆不是正聊唐千里是否捏造了秦廣宗親筆此事么?”
“大王,近兩日軍中有道謠言,不知大王可有聞聽?”
“什么謠言?”
“一雌復一雄,雙飛入鄴宮。”
蒲茂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他呆了一呆,說道:“‘一雌復一雄,雙飛入鄴宮’?”
“是啊,大王!”
蒲茂神情變化,陰晴不定,陡然猛力一拍案幾,怒道:“哪里傳來的謠言?孟師,此道謠言,是誰人編造的?”
“謠言是誰人編造,臣不知,但是大王,這道謠言現今已是傳遍軍中!”
“傳遍了軍中?”
“是啊,大王!上到將校,下到氐、唐兵卒,幾已是無人不知!大王,軍中現在是人心惶惶!”
蒲茂下意識地重復孟朗的話語,問道:“人心惶惶?”
“是啊!”
“為何人心惶惶?”
孟朗揖禮躬身,回答說道:“請大王試想:現如今我大軍十萬,遠離關中,駐鄴、洛等地,北有慕容炎等白虜的殘余勢力,內有慕容瞻等萬余白虜的降軍,鄴、洛的鮮卑等諸胡,剛剛開始往關中內遷,此時附近、周邊猶多鮮卑種也,而當此之時,大王卻恩寵慕容幼,慕容幼者,敵國之宗室,慕容之貴種也!軍中諸將、上下將士,又豈能不會因此而惶恐驚懼?”
“孟師是說?”
“軍中諸將所恐,在於恐鄴宮中或生不測!恐大王會遇不忍言事!”
“不忍言”者,即弒君之事。
蒲茂說道:“鳳凰不過個十二三歲的孩童,他能作甚么事來!況且鳳凰對孤,百依百順,委實是個使人憐惜的可人兒,他又怎會對孤做出甚么事來!”
“大王,慕容幼固然少年,但慕容瞻,卻是慕容氏的名將,其帳下將士,悉偽魏之精卒也,今慕容瞻領慕容氏的降卒居外,慕容幼,其從子也,近侍於內,…由不得將士們不生此慮!”
“慕容瞻更不會行反叛之事!我以冠軍將軍重之,賓徒侯貴之,許日后封他還於故鄉感之,且將授司隸校尉之重任與之,可謂托心腹之誠、竭人君之厚,傾情以待也!人孰無情,他又怎會不感孤恩?反於此慕容氏窮途末路之際,做叛逆之舉?孟師,你多慮了!”
孟朗答道:“話誠如大王所言,但營中兵士,小人也,卻不能懂大王御下之術,臣對此無憂,他們對此深憂啊!”
蒲茂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如此,孟師以為,孤當怎么做,才能平息這道謠言?”
“上策無過於送慕容幼出宮。”
“送鳳凰出宮?”
孟朗伏拜在地,叩首說道:“大王,臣盼大王勿忘初心,務要以國事為重,以天下為重!大王,今雖偽魏將亡,而徐州尚存賀渾邪,代北還有拓跋倍斤,定西一隴之地,數挫我王師,亦勁敵也,江左唐國,盡管偏安,仍得南北唐人之民望,是海內之事,方下實猶未定也!
“大王,臣懇切進諫,行百里者,半於九十,千萬不可使大王一統天下的壯志半於九十啊!”
過了好長一會兒,蒲茂無力地揮了揮手,說道:“罷了!罷了!”
“大王?”
“就依孟師之言,孤明日就遣鳳凰出宮。”
“臣陋見,與其明日,不如今日。”
“今日?”
“今日。”
“一個晚上,…不,一天的時間都不肯再給孤?”
“大王,非是臣不肯給大王,是臣恐軍中將士不肯給大王!遲則生變啊大王。何如早決之!”
蒲茂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動著嘴唇,卻無聲音,最終閉上雙眼,仰面朝上,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孤,說來是我大秦的天王,卻是毫無自由!連個富家翁都比不上!”
“大王,為君者,一舉一動,牽涉萬民,無有私事,比之自由,確乎不如富家翁,然建功立業,繼前圣之后,澄清四海,開創一代太平盛世,名垂青史,卻焉是區區一富家翁所能望也?”
面對少年時的恩師,現下的股肱心腹,左膀右臂,蒲茂失落之余,道出了一句心里話,說道:“孟師,孤雖人君,亦人也,也有累的時候!”
孟朗慨然說道:“大王,臣年過六十,此所謂風燭殘年是也,而臣尚不敢言老,大王方才三旬,風華正茂,何來‘累’云?大王,大業盡管還未成,而只要滅掉偽魏,之后至多十年、二十年,大業必成!臣望大王勉之!望大王勉之!昔始皇帝一統六合,中國之祖龍,后人譽稱千古一帝,大王今以胡人之出,若果得居中原天子,亦可稱開天辟地,千秋之一帝也!”
“千秋之一帝么?”
“是啊,大王!”
“也罷,也罷,便如孟師言,孤今日就遣鳳凰出宮。”
孟朗舞蹈叩拜,大聲說道:“大王英明!”
蒲茂心中不舍,苦笑說道:“英明?”
“此事傳出,十萬王師,三軍將士,不僅定都會憂心盡去,還必都會振奮欣喜,山呼萬歲,也都會拜服於大王的英明,底下來滅魏等戰中,肯定會個個奮勇當先,為大王效死盡忠!”
“你起來吧,孟師。”
孟朗起身。
蒲茂不想再說這這個話題,轉回剛才的話頭,說道:“孟師,你適才說秦廣宗的那封親筆,也許是唐艾偽造?”
“大王,不是也許,臣敢斷言,一定是唐千里偽造的!”
“一定是么?”
“如臣所言,就不說大王待秦廣宗的恩情深厚,他是知恩之人,常對臣言,誓死以報大王之恩,就說秦廣宗百口在秦,他怎會不念子女、宗族性命,舍我強秦,降投一隅之定西?”
蒲茂點了點頭,說道:“孟師此話在理!既無此叛投之心,,勝敗此兵家常事也,則其兵敗隴西、南安,孤以為,也就不必嚴懲了,稍作懲戒即可。”
孟朗大義凜然,說道:“悉從大王之意。”
“唐千里、唐千里。…孟師,唐千里此子,前為麴爽謀主,定西乃滅冉興;孟師親攻隴西,他千里獨騎,入曹斐、田居軍中,遂使定西援兵得過鳥鼠同穴山、白石山,使孟師功敗垂成;莘幼著用之為將,我之南安郡,因陷其手;今又是他,使詐死之計,敗我燕公、秦廣宗,連累呂明、季和襲取漢中,亦功虧一簣!孟師,隴雖偏僻,卻想不到,有這般出眾的人才!”
由“人才”二字,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莘邇,情場失意,蒲茂只能用軍政“麻醉”自己,接著說道,“還有莘幼著,此人知兵善戰,姑且不提,要緊的是,他且頗有政略之才,孤與孟師嘗數次討論其在定西歷行的諸項新政,無不是針對時弊,觀其行跡,顯然是個野心勃勃的!以白虜之強,我秦亡之;以定西之小,我秦卻數敗與之!孟師,於今看來,是不能再放任定西,放任莘幼著了!
“孟師,等打下了南陽郡,滅掉了偽魏,我意便大起雄兵,必要將之攻滅,師意何如?”
孟朗說道:“滅掉偽魏之后,臣愚見,還有一件大事需辦,等辦過此事,再滅定西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