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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香艷的回味 什么也沒說

  從永壽宮中出來的路上,莘邇腳步輕飄,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春日的暖陽曬於身上,暖和和的,花香盈鼻,如處夢中,到快至靈鈞臺寢宮南邊的端門,聞得有人道迎於他時,乃才稍稍回過神來,他投目過去,見那迎候的是個閹宦,三四十歲年紀,面黃無須,臉大如餅,鼻梁矮扁,左邊面頰長了一顆黑痣,可不正是才遷為令狐樂宮中宦丞未久的王益富!

  “小奴王益富,拜迎莘公。”

  莘邇略頓腳步,悄悄地用指尖掐了下手心,緩了緩神,盡量拿出從容自若的平日風度,說道:“你怎么在這里?…是了,我適才於四時宮覲見大王,未見你隨侍左右。”

  “小奴今日休沐,因是沒有從侍大王,聞得莘公入宮晉見太后,小奴故趕緊過來迎候。”

  “既是休沐,不好好的歇歇,跑來此處等我作甚?”

  王益富眼神游離,先是看了下奉左氏之令,送莘邇出宮的梵境,接著看了下在前頭引導,帶莘邇出宮的內宦,陪笑說道:“莘公是我定西的擎天柱,小奴忝為大王近侍,知莘公入宮,未能拜迎,已是該死,又豈可不送?”

  莘邇料他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便說道:“那你就送吧。”

  王益富就與那引導的內宦一起,在前邊帶路,沿宮中道路,恭恭敬敬地把莘邇引送到了端門。

  到端門門下,梵境施禮,說道:“將軍,小婢這就回去給太后復命了。”

  “太后”兩字入耳,莘邇的心神頓不覺又是一陣恍惚,他連忙再次指尖掐手心,勉強鎮住心猿意馬,微笑說道:“有勞你了,多謝相送。回到永壽宮后,煩請給太后說,請太后安心養病,至於外朝諸事,我必竭忠盡力,佐助大王。我明天叫顯美進宮,問候太后玉體。”

  梵境抿嘴一笑,說道:“是,小婢一定把將軍的話轉稟太后。”又施一禮,步伐輕盈,蝴蝶般的,自旋身回去了。

  引路的內宦亦止步宮門,不再朝外繼續相送。

  王益富沒有止步,跟著莘邇出到了宮門之外,直把他送到坐車的邊上。

  宮門的侍衛、小宦等看去,只見到王益富卑躬屈膝的,好像只是在巴結莘邇,卻莘邇如今權傾定西,要說起來,固是政敵不少,但對這些沒有黨派的底層侍衛、閹宦而言,則不折不扣的是一棵參天大樹、泰山牛角,就有眼熱的不禁想道:“這馬屁精,也不知怎的,攀上了相公,搖身一變竟是飛上枝頭,卻我為何無有此等機緣!可氣、可氣!”

  宮門禁地,不可引人注目,莘邇不欲那些侍衛、小宦們亂想亂說,手扶住車門的門框,皺起眉頭,對又想俯身請他踩著自己上車的王益富說道:“給你說過了,以后不許這樣,你怎么故態復萌?不像樣子!行了,有什么事,你說吧。”

  王益富應道:“是,是。”卻不肯立刻就說,看向扈從牛車左近的魏述等人。

  莘邇說道:“此皆我之親近也,你有什么要說的就說,無須遮掩。”

  王益富應道:“諾。”

  他便小聲說道,“莘公,昨天一早,宋鑒進宮了,說是有其父的家信給宋后。在永訓宮里,宋鑒待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后才走。小奴昨天輪值,出不了宮,這等事又不敢叫別的奴婢代稟,故是本想著今天給公稟報此事的,正好公今日進宮,於是小奴聞知后,就連忙趕來了。”

  宋鑒,是宋閎的次子,前祁連太守。因為宋方一案,宋閎、宋方的直系子弟都被免了官,宋鑒亦在罷免之列,但宋鑒等只是被罷免而已,不像宋閎和后來的氾寬,被朝旨明確限定,“黜免還鄉”,詔令他倆回家鄉待著,無詔不許進京,是以,宋鑒在西郡家里住了一段時間后,遂於年前,借口正旦將至,以走親訪友為名,乃來了谷陰,來了就沒再回去,住到現在。

  而永訓宮,是宋無暇所居之宮。

  莘邇聞得此言,神色不變,說道:“宋后是宋方之妹,宋公的從女,宋公是她的從父,又是宋家的宗主,有家信叫宋鑒給她,不足為奇。”

  “是,是,這確是不奇怪,但莘公,奇怪的是宋鑒進見宋后的時候,卻提起了大王的婚期。”

  “提起了大王的婚期?”

  “是的,將軍。”

  “你怎么知道的?”

  王益富一副邀功卻又故作謙虛的模樣,說道:“小奴蒙莘公不棄提攜,遷為大王寢宮宦丞以后,服侍大王之余,與永訓等宮的婢、宦常相來往,交了不少的朋友,這件事,小奴就是從永訓宮的女官那里聽來的。”

  宋無暇名為太后,是定西現在的兩位太后之一,但在宮中的地位,卻是門可羅雀,冷冷清清,她宮中的宦官、宮女,不免趨炎附勢,自是樂於接受王益富的示好,愿意當他的“奸細”。

  “你倒是能交朋友。”

  “小奴殘賤之軀,別無用處,唯只能傾盡綿薄,以盼可為莘公分憂。”

  “他倆還說什么了?”

  “別的也沒說什么,都是家長里短的,宋鑒說宋后的阿母、諸兄和宋公都很想念宋后,給宋后說了些他們家鄉的新鮮事,宋后或是因之起了思親、思鄉之情,涕泣不已,…對了,宋鑒還對宋后說,代北的索虜拓跋倍斤曾大膽妄言,欲聘宋后為妻,宋后聞之,當時驚慌失色。”

  “宋鑒對宋后說了拓跋倍斤的胡言亂語?”

  “是。”

  如果只是給宋無暇送封家信,確然不足為奇,但為何先言及令狐樂的婚期,復說起拓跋倍斤的胡扯八道?莘邇沉吟想道:“這就有點古怪了。宋鑒進宮,必是出自宋閎的授意,宋閎這老狐貍,在家里待不住了么?他叫宋鑒給宋后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是想干什么?”

  聯想到奏請把令狐樂的婚期定在今年的那些朝臣,顯然是以氾丹為首的,莘邇因又想道,“宋閎、氾寬這是又搞到一起了?他倆想通過大王的完婚,而使大王及早親政,這沒有什么稀奇的,可宋閎叫宋鑒給宋后說這些東西,是為了什么?”

  思忖稍頃,理出了一條思路,他想道,“說拓跋倍斤,許是為了嚇唬宋后,若果如此,那嚇唬的目的,應就還是在大王完婚這事兒上,不外乎是欲借此促使宋后,主動勸說太后,聽從氾丹等人的建議,今年年內給大王完婚!”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令狐奉在世時,宋無暇得寵,沒少給左氏甩臉子,兩人相處得并不愉快,但令狐奉薨后,宋家繼而倒臺,為了自保,宋無暇卻是能放下身段,低三下四的,時時處處討好左氏,左氏本心地善良,常年獨在深宮,人皆有交流的需要,又亦需個身份對等、說得上話的人解悶,故在宋無暇的曲意逢迎下,左氏與宋無暇的關系,近年來卻是比之前好了很多。

  換言之,如果宋無暇勸說左氏早點給令狐樂完婚的話,在左氏這里,還是會有些許分量的。

  一邊是外朝群臣的上書奏請,大概是覺得不保險,所以一邊再加上宮中宋無暇的吹風。

  氾寬、宋閎的這一次聯手,如果真像莘邇的猜測,那看來是勢在必得。

  莘邇點了點頭,對王益富說道:“這事兒我知道了。”

  王益富察言觀色,看出莘邇不欲在宮門外多做停留,就下拜說道:“小奴恭送莘公。”

  莘邇踩蹬上車,坐入車內。車門關上,他拉開了車窗上的垂簾,示意王益富近前。王益富彎著腰,趕緊趨行到至。莘邇淡淡地說道:“你上次說,你的阿弟叫什么名字來著?”

  “小奴阿弟,賤名益祿。”

  “國家有項新政將施,不通一經、不識一藝者,雖百石吏而不得任之,你阿弟可通經、藝?”

  “小奴阿弟粗鄙,不通經,然略能騎射。”

  經,便是儒家的經書;藝,指的是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射,是六藝之一。

  “你再休沐時,請你鄉郡的中正,把你阿弟的品、狀及資,呈與中臺吏部,看看是否堪用。”

  品、狀、資,是當下士民出仕,必須呈交的三項書面材料,品,即鄉品;狀,是對其人“德”與“能”的書面評語;資,是出仕之人的家世,主要指其父親、祖父等人的官爵和姻親關系。

  這三項書面材料,都是由出仕之人的本郡中正來準備的,準備好了,上給吏部,然后再由吏部負責選官、任官的官吏根據此三項材料,給以出仕之人與其品、狀、資相符合的對應授官。

  王益富喜出望外,勉強抑住喜色,說道:“是,是,公之深恩,小奴唯效死以報!”

  窗簾放下,御者馭牛,莘邇的坐車在魏述等從騎、甲士的護衛下,緩緩地離去了。

  經過不長的一段道路,回到中城,牛車駛向莘公府。

  天氣轉暖,街上也熱鬧了起來,莘邇出行,為不擾民,通常都是能不打儀仗就不打儀仗,今天就沒有打儀仗,只帶了魏述等數十從衛而已,雖然路人見到他車前、車后皆衛士影從,知車中坐的定是朝中貴人,紛紛躲讓,但畢竟沒有凈街,不時有唐、胡各種語言,傳入車內,放到往常,莘邇這時說不得,便會從車窗往外觀看,也算是小小的體察一番民情,同時欣賞一下定西王城這一派熙攘的西北都城氣象,但此時此刻,他卻無有這份心情。

  街上熱鬧,車里的莘邇念頭起伏。

  四時宮中與令狐樂和洽的氣氛、氾丹等奏請今年給令狐樂完婚、宋鑒進見宋無暇等等近日或今天出現的諸事,與蒲秦十之八九將攻秦州這樁大事,紛沓而至,交匯於他的腦海,又有因適才永壽宮中發生的那件事而產生的香艷的回味,難以自制地時不時冒出,穿插於此數軍政等事中,讓他更是心緒雜亂。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莘公府。

  魏述在車外請示:“明公,是把車行入府中么?”

  於莘公府外等候莘邇召見的官吏們,無人不識魏述,見到他,便知車中人定是莘邇,蜂擁上來,拜迎了一圈。亂糟糟的聲音,搞得莘邇越加思慮不定。

  他改變了回府的主意,說道:“不回府了,回家。”

  魏述與府門的門吏說了兩句話,過來稟道:“明公,內史羊令在堂中等公呢。”

  “士道來了?”

  “是。”

  “那就進府吧。”

  牛車駛入府中,莘邇下車,過庭院,登入堂上。

  羊髦已在門口候迎。

  “士道,怎么不提前派人先來通傳一聲。等多久了?”

  “沒等多久。”羊髦抽了抽鼻子,神色奇異,打量莘邇,說道,“明公,公衣上怎有脂粉香味?”

  莘邇面色微變,連忙舉袖自嗅,以掩神情,佯笑說道:“脂粉味么?你也知道的,翁主快到產期了,行動不便,她是個好動的,為此煩躁得很,如今性子是一天一個樣,動不動就要折騰我,今早我出門時,她非要我給我畫眉,大概是畫眉時,沾染到了她的衣香吧。”

  羊髦笑道:“原來如此。”他是個文雅君子,涉及到令狐妍,不好多說,就沒再說了。

  兩人落座。

  莘邇問道:“士道,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倒也不是什么急事,明公,是髦得了陳令史的上報,說信,李基收下了,但沒有回信。”

  “不回信,亦在咱們的意料中。他收下信時,可說什么了?”

  “什么也沒說。”

  卻是,就在日前,聽聞李基出任太原太守后,羊髦給莘邇提了個建議。

  他說,李基的祖上世為唐臣,家聲清廉,北地淪陷以今,其家數代,之前又悉不肯附逆,做胡人之臣,故李基其人,他認為沒準仍是心向唐室的,因此提議:可與之通信,試上一試。

  莘邇接受了他的提議,便在朝中的官吏中,找到了這個羊髦剛才提到的“陳令史”,此人亦是僑士,原籍太原,其祖上曾是李基祖上的故吏,便以此一名義,著他寫了封信,秘送李基。

  莘邇想了一想,說道:“什么也沒說?”

  “是。”

  “士道,你對此怎么看?”

  “髦以為,什么也沒說,其實是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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