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四時宮時,碰上了先去奏稟左氏的府吏。
那府吏說道:“明公,太后不在宮中,只有大王在。”
四時宮是理政之所,此前令狐奉,包括令狐邕等歷任定西王在位時,除了朝會、宴會或政多的時候,通常不會來四時宮,但左氏臨朝以后,卻是風雨無阻,尤其這兩年,每天都會去四時宮的,聞得左氏不在,莘邇不覺奇怪,問道:“太后今天沒有駕臨四時宮么?”
“宮里說,太后似乎是染了微恙,因此今日未來。”
“染了微恙?何病?”
“宮里沒說,料是也不知曉。”
莘邇沉吟了下,心道:“前天還與太后相見,今日怎么就病了?卻不知是哪里不舒服?”不太放心,說道,“我要奏報太后的事非常緊要,這樣吧,太后既然不在四時宮,咱們就去靈鈞臺。”御者得令,便要驅車,莘邇念頭一轉,又說道,“且慢。”想了想,改變了命令,說道,“過會兒再去靈鈞臺,仍去四時宮,先求見大王。”
牛車重新啟動,沿街道前行,不多時,到了四時宮外。
莘邇下車,步過宮外溝渠,至宮門處,與值守宮禁的郎官說了來意。郎官請他稍候,趕緊前去通稟。那有眼色的宮門吏員取來坐榻,請他暫坐,莘邇卻不坐,便端端正正地站在宮門外,靜候令狐樂的召見。天高云淡,細風稍帶暖意,春日之下,但見巍峨的四時宮門之前,一干郎官、衛士的眾目睽睽之中,頭戴梁冠,身穿青色官袍的莘邇,垂手肅立,儼然恭謹之態。
往去通稟的郎官奔回,說道:“莘公,大王有請。”
“有勞君了。”
這郎官姓孫,是孫衍的族孫,恭恭敬敬地答道:“此下官之本分,哪里敢當‘勞’?莘公請。”
說完,他便在前頭帶路,引導莘邇進入宮中。
令狐樂沒有在宮中正殿,而是在宮中的譯經堂。四時宮占地甚廣,由宮門行至此處,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鐘。莘邇到時,令狐樂、鳩摩羅什等已提前接到傳報,俱在堂外的院中等候。灑眼看去,不是很大的院中,這時站滿了人,泰半是光頭的和尚,約十余,三四個是唐僧,其它的都是西域胡僧,和尚們的前邊立著兩個世俗少年,一個是令狐樂,另一個是陳不才。
“臣莘邇拜見大王。”
“地上臟,將軍請起。”
莘邇站起身來,拍了拍沾到膝上的塵土,笑道:“大王今日怎有雅興,來此觀看譯經?”
“孤不是來看譯經的,阿母小不適,孤因特來找鳩摩羅什,叫他念些經文,為阿母祈福。”
“太后染了何疾?臣緣何未曾聞說?”
“也不是什么大病,今早起來,有些反胃,阿母不欲驚動將軍,所以沒有遣吏告知將軍。”
如果是反胃的話,看來的確不是什么大病,或許只是吃壞了東西,莘邇提了半天的心放了下來,面上神色如常,說道:“臣今日求請見駕,是因為有一樁要緊的軍務,須得奏稟太后,請太后盡早決斷。太后既然只是染了小恙,并無大礙,那臣等下去靈鈞臺求見就是。”
“什么要緊的軍務?”
“正要奏與大王。”莘邇瞅了瞅鳩摩羅什等和尚,說道,“大王,咱們去室內說可好?”
令狐樂只是隨口一問,不料莘邇會給他回了這么一句,當時沒有反應過來,楞了楞,又驚又喜,說道:“好,好啊。”
莘邇、令狐樂,一后一前,移步院中側塾,鳩摩羅什等識趣地沒有跟上,依舊候在院中。
陳不才也沒有跟著進去,守到了門口,充做個警戒的。
“將軍,是什么要緊的軍務啊?”不等坐下,令狐樂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莘邇便把張僧誠、張龜稟上的那道情報說與了令狐樂聽,說完,說道:“大王,如果臣等所判不錯,早則半月,遲則一月,蒲秦可能就會侵我秦州了。蒲秦自去年出關東略,相繼攻克洛、鄴等天下名都,慕容氏節節敗退,於今龜縮幽州,眼看是無力還天了,蒲秦將霸北國矣!蒲茂這次若果用的是聲東擊西之計,襲我秦州,那這場仗勢必便會是一場苦戰,只靠秦州的駐兵是守不住的,故援兵等等之類都需要盡早安排,以不貽誤軍機,這就是臣說的要緊軍務。”
“我定西勇將云集,高延曹、羅蕩諸輩,悉萬人敵,若將軍、麴爽、曹斐者,慣戰之名帥也,隴州大馬之銳,威震海內,焉是白虜可比?氐奴要真敢犯我秦州,…算了,孤不說了。”令狐樂坐入榻上,悶悶不樂。
“大王可是又想親征?”
令狐樂抱怨地說道:“將軍,你和阿母都說孤年歲尚小,可就在上月初,氾仆射等不是上奏,請求朝議孤的大婚之期么?建議就定在今年。將軍,這天下,豈有已快要成婚而卻仍然是孩童的?孤已經不是孩童了!孤真是不明白,阿母和將軍,卻為何還把孤當做個孩童看待?”
令狐樂的婚事早已定下,選的是谷陰一個寒門家的少女,——說是寒門,當然也不是尋常的百姓人家,這個寒門是相對於門閥、右姓而言之的,但因令狐樂之前年小,故而王后的人選雖已定下,婚禮至今還未舉行。上個月,正旦過后,乃有氾丹和幾個朝臣上書,說令狐樂沒有兄弟,“王室單薄”,會有害國家的根本牢固,而按令狐樂現今的年齡,民家已多成婚了,因請求年內給令狐樂完婚,換言之,也就是希望令狐樂能早點誕下子嗣,而且兒子多多益善。
氾丹等人的這道奏請,究其本意,到底為何?不言自明。依羊髦等的分析,不外乎是打算通過給令狐樂完婚,來證明令狐樂已經成年,由此為給令狐樂的親政打下鋪墊。
可只從表面上看,他們提出的理由卻合情合理,所謂“國無儲不穩”,令狐樂而今盡管還很年輕,但前代秦朝以今,君主年紀輕輕就暴斃的實不少見,他身為一國之君,已無兄弟,為了保證國家的穩定,就必須要在子嗣上早下功夫。這個理由,占住了名義。莘邇因此沒有反對,不過,從上月到現在,軍政事務太多,此事故是尚未具體議論。
聽到令狐樂的此話,莘邇說道:“大王,臣怎敢把大王看作孩童?只臣仍是那句話,‘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想臣昔年追隨先王,在豬野澤與郭白駒部激戰,失馬墮地,若非蘭寶掌拼死救援,臣身已亡矣!臣后伐西域,被龜茲、烏孫等西域諸國的十萬胡騎圍營,當其時也,臣都已做好了不能再為大王效力的準備!大王萬金之軀,豈可輕易犯此等之險?”
“蒲茂可以領兵出戰,孤為何不可!”
“蒲茂氐酋,粗鄙胡種,焉能與大王我大唐外藩,我定西之主的尊貴相提并論?且蒲茂領兵出戰,是因慕容氏內亂,其有必勝的把握,此回秦州之戰,臣卻無十足的把握。”
“…,將軍,孤聽說唐艾智謀出眾,有他在秦州,此戰還會有失么?”
“古今征戰,從無百戰不殆的將軍,況孟朗山東杰士,蒲獾孫等均蒲秦上將,不容小覷。”
“將軍打算調何營往援秦州?”
“臣愚意調高延曹、羅蕩、禿發勃野、趙興等王城諸營往援,并調東南八郡、漢中蜀地的兵馬馳援,不知當否?還請太后與大王定奪。”
“此戰欲以何人為將?”
莘邇笑道:“大王是不是有人選?”
“將軍看麴爽如何?”
“麴令執掌中臺,不可輕動。”
“曹斐呢?”
卻是說,明明唐艾就在秦州,令狐樂亦說了,聽聞唐艾智謀出眾,卻為何令狐樂不提以唐艾為主將,而先說麴爽,繼說曹斐?
這是因為,定西軍中,而下有資格統領大軍的,除了莘邇,便只有麴爽、曹斐兩人。
麴爽不用說,麴氏現在的宗主,子弟朋黨遍布軍中,之前又有滅掉冉興的大功。至若曹斐,其人雖缺兵略,可他是令狐奉留下的帶兵大將,上回的秦州之戰,借唐艾、莘邇的光,最終好歹也是功臣之一,現為驃騎將軍,官居二品,是定西全軍上下,軍職最高的一人。
莘邇前世年少讀書時,每當看到君主臨戰,有時會不選優秀的將領,卻挑個才能顯然不是很高的人為主將,就會迷惑不解,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多,他漸漸地理解了其中的緣故,現下他親自掌兵、親自主政,親身體會之后,更是對此理解十分了。
拋掉信任不講,那些君主之所以這么做,主要即還是那個老調常談的原因:才能再優秀,軍略再出眾,但若無足夠的資歷、威望,那就真的沒辦法任為主將。
唐艾就是如此。
上回打南安,是場不大的戰事,總共也只動用了步騎萬人,用唐艾為主將是可以的,然此回蒲秦如攻秦州,則明顯會是一場大戰,需要動用的兵馬遠不是萬人之數了,漢中蜀地、東南八郡、王城諸營,按照莘邇的計劃,都將要投到此戰之中,那么要想把這些來自三地、幾乎是傾盡了定西可調之兵全力的部隊糅合一起,憑唐艾現有的軍中資歷、名望就不夠足了。
莫說唐艾,蒲秦的孟朗以蒲茂老師、秦廷重臣的身份,領兵打趙宴荔時,茍雄不是還不服氣么?故而,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此次援助秦州,只能另從麴爽、曹斐兩人中擇一人為主將。
令狐樂畢竟生長王室,雖未親政,耳濡目染之下,這點見識還是有的。
莘邇思慮早定,對此戰的主將人選,已然早就想好,這時聽到令狐樂的詢問,他其實也正是在等令狐樂的此一問,當即就說道:“大王英明,臣也以為,此援秦州,必得曹斐為將。”
畢少年心性,正渴望得到成年人認同贊許的年紀,特別早年落難時候,莘邇給予的救助、保護,在令狐樂的潛意識中造成了不可忽視的巨大影響,不意能得到莘邇的認可和稱贊,令狐樂大喜過望,雖漸長成然猶存稚氣的臉上綻出了開心的笑容。
他再接再厲,說道:“將軍,孤還有一人推薦。”
“何人?”
“陳不才。”
“陳不才?大王的意思是?”
“陳不才跟著孤學兵法,已經好幾年了,每次與孤議論軍事,都是頭頭是道,看著挺像那么回事的,但上回阿母教訓孤,說打仗不是鬧著玩的,是真刀實槍,不是孤在宮中操練個百十把人就能學會的,孤翻覆思酌阿母的教誨,覺得阿母說得對,便尋思著,也不知這陳不才到底有無實才?便想是不是放他出去參與參與實戰?瞧瞧他究竟能不能行?”令狐樂一邊說著,一邊注意莘邇的神情,話說完,雙手放在膝上,身子略往前傾,期待地等候莘邇的回答。
“…大王想賜他何職?”
“他騎射不成,不能沖鋒陷陣,要不就讓他做個曹斐的記室參軍吧?”
“大王既是欲試陳不才有無兵略實干,記室,掌文書耳,不足試之,宜授諮議參軍。”
令狐樂大喜,說道:“將軍是同意了?”
莘邇笑道:“大王令旨,臣豈敢不從?”
與上次在四時宮的那番君臣對答,今日在譯經堂的這番對答,稱得上是氣氛和洽,君臣愉悅。
來四時宮見令狐樂的目的已然達成,莘邇掛念左氏的身體,也就不再久待,與令狐樂再說了會兒話,尋機請辭。
令狐樂把他送出門外。
門口,看到了陳不才,莘邇經過他的身邊,又轉了回來,問道:“汝是侍中陳公的子侄?”
莘邇會和自己說話,這是陳不才沒有想到的,慌忙躬身答道:“回將軍的話,是。”
“小字為何?”
陳不才愕然,不知莘邇此問何意,答道:“不才小字茍子。”
卻是與李亮的小名相同。
莘邇說道:“汝為王近臣,此小字殊不雅,大王甚珍愛你,我給你改一個吧,小寶可也。”
丟下瞠目結舌、莫名其妙的陳不才,莘邇拜辭令狐樂,不讓鳩摩羅什等相送,自緣原路出宮,到了宮外,坐上牛車,吩咐出中城,去北城。北城南邊的城門就是靈鈞臺的宮門,叫做“端門”,於端門外下車,左氏已然提早得報,等了未久,宮中的內宦出來,迎莘邇進宮。
靈鈞臺是寢宮,除了時或與令狐妍奉召同來之外,莘邇很少獨自來這里。
比之四時宮的宮城,靈鈞臺的宮城占地較小,周長不到兩里。
宮城中不但殿宇、樓閣櫛比,塘池、花樹星綴,且在宮城的北邊,有個果園,名為“玄武圃”,這些年,每園中各種水果,如葡萄等成熟的時節,左氏都會派人給莘邇送去許多;又在城東邊,是個獸苑,養了不少的珍禽異獸,隴地特產的骨詫、赤鹿、香貍等,苑中俱有,莘邇從西域、蜀中帶回來的獅子、孔雀、白象、熊貓等禽獸,也在其中。
莘邇是從南邊進的宮城,果園、獸苑,都不在通往左氏所居之永壽宮的路上,清清靜靜的走了會兒,到了永壽宮。左氏的愛婢滿愿、梵境在外迎候。
莘邇卻是於此時止步,躊躇說道:“太后在宮中么?”
梵境嬌聲說道:“是,太后請將軍入宮。”
“我身為外臣,不好入太后寢宮。我這里有一樁緊要的軍務,煩請幫我呈給太后吧。我就在這里等待太后的懿旨。”
梵境、滿愿就回入宮中,把莘邇的話報與左氏,很快出來,仍是梵境說話,她俏笑說道:“太后說,固然君臣,王家豈就無親?將軍非外人,我家之婿也,無須拘謹,請將軍入宮。”
令狐妍是令狐奉的從妹,寬泛一點說,莘邇算是定西王室的女婿。
莘邇欣然從命,便隨身段婀娜、行姿搖曳的梵境、滿愿之后,邁開虎步,矯矯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