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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黃榮駁氾議 拓跋見莘使(上)

  令狐氏的宗室原本昌盛,最盛的時候在是開國之前期,居朝、領兵者四五人,出為郡縣長吏的十余人,令狐奉祖父的時候,擔心定西會重現西唐末年的亂局,借助閥族的力量,削弱了一次宗室的勢力,到令狐奉、令狐邕叔侄相殘,把支持對方的親族都大殺特殺,宗室的力量被再次嚴重打擊。

  如今令狐奉的兄弟都已死,令狐邕無子,令狐邕有兩個年紀不大的弟弟,也被令狐奉殺掉了,等於說,令狐氏的嫡系子女,只剩下了令狐樂、令狐婉兩人。令狐妍是令狐奉叔父的女兒,也算一個。

  嫡系大宗之外的小宗子弟,於下所存也已不多。

  其中最出色的就是令狐京了。

  當初令狐奉重用令狐曲,一是看到了宗室凋零,有心從宗族中選出幾人,加以扶持,以壓制閥族,收攏權力;二來,也是因為令狐京。令狐奉原本想重加任用的,其實是令狐京,但令狐京堅辭不從,沒辦法,這才退而求其次,擢用了令狐京的兄長令狐曲。

  令狐京現在仍是白身。

  氾寬說道:“鮮少聰明識達,秀才卓立,宗室之親,國朝重之,仍吟嘯於江湖,雖然逸志,國家失賢!

  “前祁連郡守空缺,我欲舉鮮少,卿辭之。

  “今羊髦兼領輔國長史、錄事參軍,長史是輔國的首吏,參軍是國家的朝臣,這兩個都是清貴上選的職務,自我朝立國,未有一人而兼此類兩職者!不合祖宗故事。郎中令陳公與我數次討論,和我意同,想要舉薦卿出任錄事參軍,卿意何如?”

  氾寬說是做了“錄三府事”,兩個副手,一個麴蘭,乃麴碩之子,一個羊髦,是莘邇心腹,不說事事掣肘,也讓他很不開心。若是令狐京能夠取代羊髦,那么至少在行政力上,氾寬將會大為輕松。

  說完,氾寬殷切地等候令狐京回答。

  令狐京笑道:“錄事參軍是臺閣的顯臣,京以白丁,焉能居之?”

  氾寬說道:“卿鄉議二品,名噪京都,論門第、鄉議,出居此職,都已足夠。便不好立刻就任,我可先舉卿入牧府為掾,稍作遷轉,資歷充備,亦即可矣!”

  令狐京委婉拒絕,說道:“眼下的大事是不能讓輔國將軍謀攻朔方,當此之際,不宜另生事端。等到定下了是打朔方,還是打南安,然后再議此事不遲。”頓了下,笑道,“這也是輔國所論‘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之意也!”

  想得再好,正主不愿意,那也是無可奈何。

  氾寬只得罷了。

  令狐京辭出氾家,坐入牛車。

  木屐穿得時間長了,腳有些疼。車中的侍婢幫他把木屐去掉,為他揉腳。

  不知為何,令狐京驀然想起了宋羨。

  他愛憐地撫摸著跪在他腳下的侍婢,心道:“宋方遇害,宋閎歸鄉,方、閎的直系兄弟子侄悉被禁錮。而下宋氏在都者,有聲名的,宋羨、宋翩兩人罷了。宋翩近月,杜門不出,聞他夜常噩夢,日日惶張,一點小動靜就把他嚇一跳,也不知是怎么了?是因為宋方、宋閎兩人的遭遇而受到了驚嚇么?他與輔國舊為建康同僚,輔國處處以大義壓人、仁德示人,料應不會為難宋翩,他卻這般不安。此人徒有放情縱懷的虛名,心境委實不堪,難為我用。

  “宋羨有壯氣,我與他故年交好。此子,我可用之!就是他喜歡肥婢,這個愛好…。”

  令狐京無法理解,搖了搖頭。

  侍婢問道:“郎君在想什么?”

  這個侍婢是令狐京的心愛,他調笑說道:“我在想,把你送人。”

  侍婢驚道:“啊?”

  令狐京笑道:“可惜你太瘦了!我送不出去啊。”

  侍婢知令狐京是在開玩笑,嬌嗔不依。令狐京生性隨和,也不惱怒,吩咐她道:“取葡萄與我食。”

  侍婢起身,凈了手,把氾寬贈送的葡萄放了些到玉盤中,蔥指拈起,喂他吃用。

  令狐京閉目倚榻,一邊悠閑地吃著,一邊想道:“先王當年曾欲授我軍職,氾公今又言欲舉我如臺閣,我皆辭不受,非我清高,而是都不可受。

  “先王雄才,然而殘忌,我如出仕,以我之能,遲早受其忌憚;輔國勢方盛銳,我不能與他正面敵對,一旦撕破臉皮,他擁重兵在都,事無緩機矣!

  “當下之宜,我還是白身為好。先助我兄穩住秦州,策成攻南安,既防止輔國的權柄更重,又挑輔國與中尉不和,復漲我兄名望,然后尋到合適的機會,待至輔國勢衰,我再出仕不晚!輔國現在的勢頭看起來很強,但他親寒、寓,抑高門,殺宋方、逐宋閎,朝野非議已眾,根基實不穩也。只要能穩住現狀,徐徐經營,我漲彼消,假以時日,他定如冰山消融。

  “唉,我本無參與朝政的意愿,可大王年少,臣強主弱,此非安國之道。不得不為此耳!”

  心思飄搖,念頭轉到了去年底開始在王都流傳的一句謠言上。

  他想道:“輔國克定西域,兵還京都,酒泉太守上書,稱酒泉南山,就是昆侖,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即謂此山。山中有石屋玉堂,珠璣縷飾,煥若神宮,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無疆之福。王太后從之,遂筑南山西王母祠。建造中,掘出了一個石碑,文曰:‘南山高,少當王。’馳送京師,輔國言說‘少當王’者,指大王也。大王的確年少,但‘南山高’何意?”

  京,高丘之意;鮮,大山之意。令狐京的字,又帶一個“少”。

  “南山高,少當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兩天后,朝會。

  氾寬先發制人。

  他上書於朝,把令狐京建議攻打南安的三個原因,悉數列出,請求朝廷用兵南安。

  陳蓀、麴爽、孫衍、曹斐和莘邇等皆在朝班。

  趙染干又被封侯,又被任為四品的將軍,侯爵和朔方太守的職務不說,只他的將軍號,他就有資格出席朝會。他也在殿上。

  聽了氾寬的奏議,趙染干沉不住氣,馬上去瞧莘邇,心道:“輔國給我說的好好的!待過了炎夏,入到秋時,就任我為將,攻打朔方!卻怎么氾錄事上奏,請擊南安?這怎么回事?”

  令狐樂盡管沒有親政,不管怎么說,也經歷過兩年的朝會了,且他年齡漸長,智慧漸開,對國家的軍政等務,不能言已然盡知,也懵懵懂懂,略微知些了。

  他瞪大眼睛,心道:“又要打仗了么?好啊!好啊!這回打下南安,就像西域、虜興一樣,孤的國土又要得到擴大!也不知阿瓜、麴爽會再給孤帶回些什么東西?哎呀,那個扁頭的龜茲國主,可真是好玩啊!不過,麴爽獻給孤的那幾個虜興姓冉的,不太行,蠢得多了!”

  依照慣例,令狐樂只能聽,不能說。

  他心里想的再熱鬧,也唯有轉過臉去,眼巴巴地看左氏,等左氏開口。

  左氏神情端莊,輕啟紅唇,說道:“南安是虜秦在渭北的鎖鑰,如能將之攻占,對我朝確乎有利。軍國要事,須得細細計量。輔國、陳公、中尉、大農、曹領軍,公等何見?”

  莘邇袍服冠帶,腰佩印綬,簮筆捧笏,位列左側上首,處麴爽之下,英氣中透著晏然。

  他沒有想到氾寬會在朝議上突然提出打南安這件事,有點措手不及,因此躬身而立,暫不發言,腦筋急轉,心中想道:“打南安?老氾那一二三,口若懸河,聽來倒是可行,但也就是聽聽算了。隴西已在我手,蒲秦豈會肯再把南安讓我?如打南安,我與蒲秦必生大戰。大戰一起,武都、陰平必亂。莫說甚么‘與隴西郡夾渭成犄角’,武都、陰平、隴西三郡只怕也要不保!

  “紙上談兵耳!

  “且慢。老氾被我舉為錄三府事前,數十年都在牧府任職,從來未有掌軍,向來不悉兵事,縱是紙上談兵,他也沒本事說出這么個一二三。…他沒這個能耐,而忽然奏請攻打南安?其意何為?…是猜出我欲用兵朔方,想要以此阻我么?嘿嘿,好謀劃啊!

  “這個謀劃是誰給老氾出的?小氾倒是帶過兵,但西海一戰,冒進中伏,從麴侯攻冉興,也無寸功,足見此人韜略尋常。這個謀劃,定不會是小氾給老氾出的。那會是誰?…陳蓀這個老滑頭么?老陳啊老陳,老子已經警告過你了,你還不死心?還要在背后搞事?”

  莘邇斜眼去尋陳蓀,看到陳蓀站在氾寬的后邊,臉上沒什么表情。

  可能陳蓀也在留意莘邇,很快就感覺到了莘邇的目光。

  他沒有迎上,仍舊面孔朝前,躊躇了稍頃,把視線投到了正在上言的曹斐身上。

  曹斐眉飛色舞,說道:“氾公此奏,真是、真是…”搜腸刮腹,尋摸出了個形容詞,“高明!以令狐曲、麴球分別進兵,吸引住天水郡的戎虜,潛發大軍,奔襲南安,誠如氾公所言,一戰可以克之!南安歸我,我朝的東南邊境,自此無憂了!”

  他昂首挺胸,作出赳赳的雄壯模樣,抱拳在胸,主動請纓,大聲說道:“大王、王太后,臣部的甲士、鐵騎,都是咱們定西的一銳,已然數年沒有出征,將士們終日飽腹,無不思為朝廷出力!求戰心切。臣不才,敢請領本部兵,為大王、王太后克取南安!”

  左氏說道:“領軍的忠心,我早就知道。請領軍暫且退下。”

  曹斐退返班中,站回到了莘邇的身后。

  莘邇等了一會兒,不見陳蓀、麴爽表達意見,注意了一下麴爽,見他似在沉思,盤算想道:“老曹利令智昏,眼熱麴氏一門兩大侯,做夢都想也弄一個!卻也不想想,南安是那么好打的么?便縱是真的要打南安,又哪里需他領兵?出於減少路途糧秣的消耗,首選當是唐興郡麴侯的部曲。已用麴侯之兵,南安位處邊地,郡守須得能戰知兵,這樣一來,若果能打下南安,郡守之任,就非麴氏不可了。麴爽沉思不語,應是想到了此點。

  “我壞了他嫁女之事,雖然當面曉喻,對他直言,他如嫁女,對麴氏反而不利,他亦被我說服,但我與他兩人間,不免會起隔閡!我得趕在他想定之前,先把老氾的此議給否了,不然,等到他想定主意,出來支持老氾此議的時候,我再反對,我與他間,隔閡將會更深!”

  想到這里,莘邇把眼向對面班次中視去。

  黃榮是王府常侍,其職在長從主君左右,每五天一次的朝會,他也是可以參與的,并且他哪怕生病,只要起的來床,就從不缺席。這時,他便在文臣的班中站著。

  莘邇要打朔方的心意,曹斐不知,黃榮知道。他時刻都在觀察莘邇的動靜,看到了莘邇側臉瞄他,他就如上了發條,一改適才的彎腰靜默,當即出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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