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奉給莘邇的任務十分明確。
此戰的目的不在略地,而只要能調動蒲茂的部隊,使其放棄攻打冉興,北援朔方,就行了。
羊髦的兩條軍事獻策,都是圍繞這個目標而定的。
朔方郡設立於秦朝中葉。秦朝設立此郡,是為了阻止匈奴由此南下。朔方郡當高闕之南,憑借長城、北邊的陰山和黃河之險,自設立之始,便是控扼“通川”、“要害”的咽喉重地。
最早的時候,朔方郡下轄十縣,河東、河西各五縣,后到秦朝后期,國力衰微,河西的五縣被全部撤銷,僅保留三封、臨戎、沃野三縣的名字,皆遷入河東。
但是,三封縣的故城遺址還在。
唐鼎西遷,北地諸族,戰亂不止,兵強馬壯者為王,蒲秦也罷,鐵弗匈奴也好,其主皆非甘於守成之君,不肯被拘限於河東的河套地區之中,因此,朔方目前的占據者趙宴荔,便將三封故城略作修繕,遣了一部人馬在此駐扎,充作是朔方向西邊延伸出去的釘子、耳目。
無事之時,此處可權做朔方郡的外圍據點。有事之時,即為朔方或蒲秦進攻定西的前哨。
羊髦的建議是“將軍引精騎,越千里流沙而襲朔方,隨行糧秣,僅敷月半之使。今之戰策,宜以速決為上。我部俱騎,利弊各半,利在朔方多漠野,我部能夠隱蔽行蹤,轉戰神速;弊在我部缺乏大型的攻城器械,且無步卒,攻城小難。
“既宜速決,攻城又難,何以完成王命?髦以為,唯當求奇計以見效。”
莘邇當時問道“奇計故自佳,然計將安出?”
“將軍帳下多胡騎。大王收胡組軍,事已外傳,朔方必有聞焉,而同時,他們一定想不到我部的到來。將軍因是,可擇鮮卑義從若干,令扮作逃亡的北山鮮卑部民,混入三封城中。
“內外夾攻,三封取之易也!”
莘邇前世讀過《三國演義》,他記得在此書中,似乎有過多次與羊髦此計類似的用計。
這種“賺開城門,打下城池”的計策,說來簡單,然欲用到實處,并不容易。
在絕大部分的戰斗中,事實上,都是根本無法使用的。
但眼下,卻剛好可以用上此計。
因為,正如羊髦所言的,鐵弗匈奴“一定想不到我部的到來”。我在暗,敵在明。三封城的守軍根本不知莘邇部的接近,也就是說,此時此刻,他們一點警惕都沒有。鮮卑義從趕著駝、馬,以逃亡為借口,請求進城,三封守軍貪其財貨,度料之,鐵定是不會將他們拒絕在外的。
一切如羊髦所料。
禿發勃野親自帶了百余義從,喬裝打扮,為了逼真起見,還選了二十余個沒有留胡子的,裝成婦女,趕了三四百頭的駱駝、健馬,成功哄開了三封縣的城門。
伏在遠處的莘邇等人看到他們進入城中。
莘邇笑對羊髦說道“卿計成矣!”
禿發勃野帶的都是勇士,個個體格強健,氣息剽悍,城下城上的看,他們低頭俯首的,能暫時哄住守軍,一進到城中,很快就會露餡。事不宜遲,莘邇立刻下令,蘭寶掌等各引部曲,從沙丘后頭沖出,數千條馬腿,踐踏出滾滾的沙云。數千胡騎吹著口哨,殺奔三封。
三封城內的守軍還沒有反應過來,禿發勃野從駱駝上抽出利刃,一個唿哨,百余勇士齊齊取刀進斗。禿發勃野接連砍倒三四個鐵弗甲士,引眾組成駱駝陣,牢牢把住城門。
三封縣內的鐵弗駐軍不多,四五百人而已。
莘邇與禿發勃野的夾攻之下,不到一個時辰,城池已告易主。
嚴襲所部的五百唐人甲騎,人馬甲重,不便參加巷戰,沒有進城,帶著甲騎們的從侍輕騎們,繞行於外,凡是有從城中逃出的,盡數截下。
初戰告捷。
莘邇沒空慶祝。
羊髦的兩條計策是連環計,前計關系后計,時間非常急促。
為防消息走漏,影響下步的計劃,按照羊髦的建議,沒有留俘虜,把投降的全都殺了。
隨之,在城中稍作休整,他率軍繼續進發。
三封向南、向北、向東都是沙漠。向東百余里,在沙漠的邊緣便是黃河。黃河對岸,是朔方郡的河東諸縣里頭,離三封最近的臨戎。
穿過百里荒漠,次日午時,到達了黃河西岸。
乞大力率引前鋒,奪占了一個渡口。全軍渡河。臨戎在望了。
羊髦的兩策,第二策即是怎么打下臨戎。
他對莘邇的建議是“攻克三封以后,將軍引部疾行,渡河東至臨戎。三封之敗,臨戎守軍必不可知。將軍可擇胡騎,換上鐵弗匈奴的戎服,佯作潰逃,故技重施,再克此城!”
胡人們受唐人文化的影響,如今也很相信五德終始之說。
唐為火德,戎服尚赤。建立蒲秦的戎人此前是匈奴秦國的附屬,匈奴秦國自稱秦朝外甥,隔過唐、成,直接繼承秦朝,依舊以木為德。戎人的秦國雖仍以“秦”為名,但那是為了能更好地與鮮卑魏國爭奪“正統”,其實他們早就以匈奴秦國的繼承者而自居了,一來,“金勝木”,二來,有句話說“金行氣剛,播生西戎”,亦與金合,故此,蒲秦是以金為德,尚白色。
定西與蒲秦的戎服顏色不同,欲待舊技重施,再哄開臨戎城門,此一換服之舉自是不可或缺。
且渠元光求戰,莘邇沒有用他,仍是將此任交給了禿發勃野。
禿發勃野一回生,二回熟。
頭次的行動已然成功,這二回的行動雖說提升了點難度,但也難不倒他。
又是順利騙開了臨戎的城門。
一如上回,伏兵四起。禿發勃野亂於內,莘邇督蘭寶掌等戰於外,內外并攻,臨戎城克。
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回,嚴襲奉令,放出了不少的逃兵、逃民。
站在臨戎的城頭,莘邇遠望逃走的鐵弗兵、民,回頭看向城外的野地,不遠處塵土漫天。
禿連樊等人引本部騎兵,以及駱駝、駝馬等牲口,各於尾、腿上束枝葉,正在那里賣力地來回奔騰。
莘邇笑道“士道,這般塵飛土揚的架勢,莫說精騎萬余,便是兩萬、三萬,怕都會有人信!”
這也是羊髦的計策。
僅憑莘邇部的四五千胡騎,嚇不住鐵弗匈奴,也嚇不住蒲秦的蒲長生和蒲茂。要想把蒲茂騙來,必須得虛張聲勢。不僅稱精騎萬余,莘邇臉自己的軍旗都沒有用,打出的是“麴”字旗。至於這個“麴”,究竟是不是定西的頭等大帥麴碩,鐵弗匈奴和蒲茂可以自己考慮。
羊髦代筆,以“麴督”的名義,寫了一封信,於打下臨戎的當日,遣人送去給趙宴荔。
信中只有兩句話,寫道“君部北、東為河,南為大漠;我今已克臨戎,精騎兩萬,屯於君西,較君此下形勢,已然甕中鱉矣!愿請與君會獵於野,一戰而決勝負!”
兩天后,趙宴荔接到了信。
定西國的部隊越過流沙,突然奔襲,三封、臨戎已陷;據說定西此次來了精騎萬余。這兩個消息,已經傳到了趙宴荔的駐帳,他的左右俱皆知道。
趙宴荔與左右親信,相繼讀完信。
趙宴荔的神色陰晴不定。
左右一人說道“大人,定西與我間隔千里大漠,不易行軍,所謂‘精騎兩萬’,必是定西的假話!”
又一人說道“令狐奉才強征盧水雜胡、北山鮮卑諸部入軍,合此數部胡夷,足可得兵兩萬。唐兵穿越沙漠固然不易,胡騎耐饑渴,卻非不能。”
眾人說的多時,有人見趙宴荔不開口,問他道“定西來信約戰,敢問大人可有對策?”
趙宴荔五十來歲,矮短粗壯,長年累月的野外生活,皮膚粗糙。
他已琢磨清楚,坐在胡坐上,大咧咧地分開腿,摸了把胡子,另一手放在膝上,哈哈笑道“誰會在打仗的時候,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告訴敵人?”
“大人的意思是?”
“定西軍邀我野戰,我料這一定是他們在虛張聲勢。什么‘兩萬精騎’?便是兩萬俱皆胡騎,衣糧輜重也需極多,近月不聞定西有大舉戰備的舉措,這兩萬精騎,不用說,必然也是定西軍的恫嚇之辭!”
左右聞言,覺得他說得對。
一人松了口氣,說道“這樣的話,就不用向朝廷求援了。”抱怨似地,說道,“每次朝廷派人來,都跟惡狼也似,強取硬要,見什么拿什么,著實可恨!”
趙宴荔搖了搖頭,說道“不然。”
“大人何意?”
“這個援還是要求的。”
左右諸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齊聲問道“為何?”
趙宴荔瞇起眼睛,儼然老謀深算的樣子,說道“你們糊涂!我且問你等,朔方為蒲秦的北地要塞,蒲秦為何放任我等盤踞?”
“那是因為蒲秦需要咱們給他們抵御柔然、拓跋鮮卑。”
“你們說的只是其一,還有其二。”
“敢問大人,其二為何?”
“冉興之地,是蒲秦戎人的祖地;且冉興富庶,地勢又極其要緊,如能占取此處,南可逼蜀中,西可攻定西之膏腴,是以,蒲秦對冉興朝夕不忘。相比荒寒的朔方,他們更重視冉興。
“冉興,就是蒲秦放任我等占據朔方的‘其二’。而今蒲茂引兵馬數萬,進攻冉興。冉興一旦被他攻取,下一個,他們要占的,恐怕就是咱們朔方了!”
左右想了想,都道“大人高瞻遠矚,非小人等可及。”
“我當然不是你們能及的!”趙宴荔說道,“所以,雖然定西軍必是虛張聲勢,但既然他們假模假樣地做出了強兵壓境的態勢,咱們就不妨給些配合。”下達命令,“即刻遣人南下,求援朝廷!”哼了聲,說道,“你蒲茂想打冉興,再打我朔方,做的好算計,卻得問問我同不同意!”
看出了莘邇的故作聲勢,但為了自身的利益,趙宴荔給予了積極的配合。
一邊收縮兵力,固守本帳,一邊十萬火急地求援咸陽。
并在求援書中,趙宴荔把莘邇的“兩萬精騎”,夸張到了“步騎三萬”。要非定西國的常備兵力總共才四五萬人,怕他會連“雄師十萬”都說出來了。
羊髦推測趙宴荔“反復之徒,權服蒲秦而已,勢無死戰之心”,猜得一點沒錯。
趙宴荔的求援軍報到達咸陽。
次日,一道急令發往蒲茂軍中。
蒲茂現已兵至冉興,各營部隊或擔任攻擊之任,或擔任防備定西偷襲之任,也都已經安排停當,按照計劃,至多后日,他就要發起對冉興的總攻了。
蒲長生的令旨適時送到。
令旨寫道定西步騎三萬,奔襲朔方。三封、臨戎失陷,趙宴荔兵敗求援。速引步騎回都。
蒲茂把令旨示與王猛觀看。
王猛看罷,怫然說道“大王,出兵前,丞相蒲光就橫加阻撓!這道令旨,只能是他攛掇君上下的!”堅定地對蒲茂說道,“大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三軍調度已畢,攻勢轉眼即發,箭在弦上之際,此道令旨,大王萬不可受!”
給蒲茂分析朔方的情況,說道,“且不論定西有沒有遣出步騎三萬,只說那朔方與定西隔絕大漠,定西補給難繼,縱僥一時之幸,占我數城,待打下冉興以后,我軍也可以再部署收復。”
蒲茂完全同意。
可他與王猛沒有想到的是,蒲長生的令旨不僅一道,一日之內,三旨疊至。
事情傳出,蒲茂帳下的各營戰將、各部兵士,許多都議論紛紛,竟致軍心浮動。
王猛長嘆,說道“大王,軍疑而戰,兵家所忌。而今看來,只有撤軍。”
表情轉變,他眼中露出狠辣,說道,“太尉步岐雖死,丞相蒲光,一向猜忌大王,而君上信重蒲光。蒲光一日在朝,大王的大業一日難成。大王,猛有緩、急兩策,敢獻大王!”
“孟師請說。”
“除掉蒲光,徐圖大事,此是緩策。趁數萬步騎在手,機不可失,回師咸陽,…”孟朗舉起右手,攏指成刀,往下用力一砍,說道,“此為急策!兩策,敢請大王擇之。”
蒲茂默然許久。
帳外日光明麗,帳中殺氣陰森。
功敗垂成的懊惱,雄圖大業的期盼;唐人典籍中,三皇五帝、歷代明君的光輝形象,朝中天子輕果、群臣粗魯的現狀。種種渴求、種種不滿,匯熱÷書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沖擊蒲茂的心靈。
在孟朗目不轉睛地注視和等待下,蒲茂作出了決定。
他奮然起身,振袖說道“吾意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