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翩備好的“不敢當”三字,被莘邇搞得說不出來,憋得難受,那一聲“哼”到底是發了出來。他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翩本鯫生,比不上明公英明神武。翩敢聞明公高見?”
莘邇知他還在生自己的氣,心道:“我倒是無心插柳。月前老曹的一封信中,說及當日商議如何處置張金父子時,宋閎、宋方的意見截然相反。想來我哄宋翩跟我攻破張塢的事,張渾極有可能會認為宋翩的背后是宋方的指使。也就難怪,這都過去幾個月了,宋翩還氣嘟嘟的。”
因為自己的緣故,使宋家蒙不白之冤,受了這么大的委屈,偏偏還無法解釋。宋翩因此生些氣,在情理之中。莘邇雖不覺自己理虧,但“一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
因是,宋翩說話不好聽,他只當耳邊風,微微一笑罷了。
且說,“老曹的一封信”,此老曹,即是現於朝中任中領軍的曹斐。
因憂賈珍進讒,希望可以隨時得到朝中的最新消息,莘邇這幾個月,與曹斐刻意交往;而那曹斐與莘邇一樣,根腳都淺,方今驟然新貴,缺少朋黨,和莘邇早前在郡中的舉步維艱相似,他於朝中也是受到宋、張、麴等家的排斥,由是,對莘邇這個患難之友,他亦頗上心交往。
兩人一拍即合,不用太多言語,但凡朝中有何新聞,曹斐都會寫信告訴莘邇,地方有何傳聞,莘邇也會寫信告知曹斐。某種程度而言,兩人現在算是個小小的“官場團伙”了。
聽了宋翩的問話,莘邇不急著說自己的意見,問傅喬等人:“君等各有何見?”
說到“官場團伙”的話,傅喬也算是莘邇這個小集團中的一員,只是他雖有清談的高名,然而務政的能力有限,重要的是不得令狐奉的歡心,進而也不被曹斐重視,故此地位低於莘邇、曹斐,處於依附莘邇的狀態。
處境決定態度。
盡管與宋翩相同,他亦擔心會被張家記恨,但也僅是擔心而已,談不上生莘邇的氣。
非僅不生莘邇的氣,這幾個月,他還與張龜上下配合,非常賣力地把莘邇的那些“逸事”逐個地宣揚了出去。不得不說,張龜確是跟著張金學到了不少有關揚名的東西,才只幾個月,莘邇今於郡中的名聲已是與往日大異,“重信、雅量、沉穩、多謀”的贊譽遠近皆聞。
傅喬摸了摸胡須,說道:“西海沿岸的胡部久以內附,柔然大舉南侵敦煌那次,他們各部都派了胡騎參戰,襲擾柔然的后路。敦煌之勝,西海的諸胡落與有功焉。喬之愚見,倘使柔然真的又要南下,西海縣當然是首先要保全的,但西海的諸胡部,似亦不宜置之不管。”
連傅喬都能看出這一點,羊馥、黃榮等吏更不必說。
他們紛紛發言,皆贊同傅喬的意見,認為應該給北宮越增兵,加強西海沿岸的守御力量。
莘邇心道:“上次禿連樊遭盧水胡劫殺,老宋拍案大怒,堅決要求征討;這回柔然可能南下,對西海的胡部,他則提議不必援助。這個老宋,真是嚴守‘唐夷之別’啊。”
於今北國遍地胡夷,沒有幾個唐人士大夫不對胡夷深惡痛絕的,持宋翩此見的大有人在,胡人打唐人,不行;但如果是胡人之間,那就無所謂了,隨便他們打生打死,死得越多越好。
莘邇自不會同意此見。
他也認為應該給北宮越增兵。
不過,較與傅喬、黃榮等人的增兵理由有所區別的是,他主張增兵,還有另一個原因。
那就是,考慮到練兵的問題。
部隊的戰斗力不是從訓練場上得到的,訓練場能夠做的,僅是基礎的操練。
在訓練場上操練得再好,不如去戰場上走一遭。
士兵層面來講,只有接敵實戰,真刀真槍,生死之間,才能識別誰是勇士,誰是銀樣镴槍頭。軍官層面來講,唯處戰場之上,迎對瞬變的局勢,才能判斷誰有臨機之才,誰沒有領兵之能。
是以,早在數月前,莘邇與羊馥、嚴襲、蘭寶掌等軍官商議練兵事宜的時候,就定下了“輪戍”之措。
輪戍,輪流戍邊,此邊,便指西海。
莘邇督下三郡,西海處與柔然接壤的前線,這正是一個可以使士兵接觸實戰的好地方。
每到秋季,一來,馬肥,天氣涼爽,適合戰斗;二則,唐人耕種的農作物成熟;三則,秋后冬來,是胡人難熬的一個季節,他們需要儲備大量的糧食等物資,故此,每當這個時候,經常都會有漠北的胡人南下擄掠。
現在已經入秋,是初秋季節了,可以這么說,即使沒有北宮越的這道求援軍報,至多半個月內,莘邇就也會輪流派遣部隊北上西海,以預防柔然的南掠,借機與之交戰。
莘邇已有此意,恰好北宮越又軍報求援,那么派兵之舉,當然就是勢在必行的了。
莘邇問羊馥、蘭寶掌,說道:“胡騎的操練考核,進展如何了?”
羊馥答道:“將軍知道,對胡騎的考核才剛開始,尚有半數沒有進行。不過就目前已經考核過的來看,軍法、旗幟、金鼓、隊列、騎射、兵械,等等諸項,各屯、隊皆優。”
“余下的何時能夠考核完畢?”
“對士兵的考核,兩天之內可以結束。對隊率以上軍吏軍法、兵法、騎射武藝等各方面的綜合考核,計劃等結束了士兵的考核后再開始,需要兩到三天的時間。”
胡騎的軍官上至蘭寶掌,下到伍長,多是豬野澤各部的胡人,他們之所以能夠得到軍中的吏職,有的是憑其家族在胡部的地位,有的是靠其武勇,除此之外,他們都沒有接受過系統的軍官訓練。這樣的素質,一旦拉上戰場,順風仗還好,遇到艱苦的血戰,怕是擔負不起責任。
因是,在對士兵展開高強度的操練之同時,莘邇組織了幾個“課堂”,對胡騎里頭隊率以上的軍官,亦進行軍法的高階教育和兵法等的初級教育。
“寶掌,我教你的兵法,你學得怎樣了?”
蘭寶掌撓撓頭,誠實地答道:“將軍教我的兵法,一些與我們胡人圍獵的道理似乎差不多,我都懂了;有些還不太懂。”
莘邇笑道:“不太懂的,你想不想搞懂?”
“想。”
“我教你個搞懂的辦法。”
“什么辦法?”
“北宮將軍請求援兵,你可敢帶你的本部胡騎往援,與柔然打上幾仗?”
蘭寶掌挺起胸膛,大聲說道:“有何不敢!”
“好!這就是我教你的辦法。我們唐人有句話,叫‘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你懂什么意思么?”
傅喬等人相視,皆心道:“我們唐人什么時候有這句話了?”細細品味,又不覺皆想道,“此話蘊含哲味,大有道理!”
看書少的也就算了,只當自己學識淺薄,沒去尋根究底,如那傅喬、宋翩,乃是飽讀詩書的,卻就不免苦苦思索,尋找此話的出處是在哪里了?百思不得。宋翩又被憋得難受。
莘邇不知,他隨口的一句引詩,引發了傅喬、宋翩兩人一生的謎團,在蘭寶掌搖頭表示不知此話何意后,只管往下接著對蘭寶掌笑道:“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書上得來的東西,不算你的,一定要親自實踐,然后才行。兵法博大精深,何止有你不懂的,我也有不懂的,如何解決?便從實戰中解決,從戰斗中學習。”
蘭寶掌將莘邇的此話牢牢記住,應道:“是!”
羊馥問道:“將軍打算何時出兵?”
莘邇沉吟稍頃,說道:“待我先給主上上報軍情,再與麴護軍去信一封,之后再決定出兵的日期。”心道,“數日未與小麴通信了,也不知他的胡兵編制、操練如何了?”
他與麴球脾氣相投,這幾個月,兩人見面雖少,書信不斷,麴球好野獵,時不時地就遣人給莘邇送來幾頭獵到的鹿、黃羊等物,莘邇亦有相應的禮物回饋,感情很是得到了加深。
輪戍之法,莘邇在給麴球的信中談過,麴球甚感興趣,積極要求參與其中。
麴球的胡兵編制已成,只不知操練如何了,若是堪用,此番北援西海,不妨把他算上一份。
軍議完了,莘邇一面叫羊馥等備戰、寫信給麴球,一面給令狐奉上書。
書到王都,令狐奉時逢喜事,連著兩天沒空,第三天才展開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