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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2 林中守衛的退場故事(上)

  雅萊麗伽相當肯定自己是聽錯了。當然,她以前覺得自己是從來不會聽錯的。她很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可是,不管怎么樣,她覺得荊璜剛才說的那句話不是原本的意思。

  她瞪著荊璜,而后者依然緊緊地抿著嘴唇,臉頰側邊鼓起,就好像努力要把什么東西關在嘴里似的。有些事不太對勁。她想問問荊璜是否需要幫助,但卻感到現在并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直到執行人又消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后,她才有點困惑地放下彎刀。現在是暫時安全了嗎?她不能肯定。但是荊璜顯然是有些問題。他可能受傷了,被某種力量混淆了,或者那也可能根本就不是荊璜——她不是真的這樣認為,但那也的確是一種可能。

  “你怎么了?”她問道,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陌生。

  荊璜搖了搖頭。他仍然保持著古怪的憋氣狀態。雅萊麗伽確信他遇到了麻煩。這件事一下就把她的注意力全吸引走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在她腦袋里掠過。她想起有一種搗蛋鬼,一種習性古怪的介于昆蟲和靈體之間的東西,喜歡依附在其他動物的后腦勺上,控制宿主做出種種可笑的表情。她懷疑那是否對荊璜適用,不過她還是把手從波迪身上收回來,站起身準備去看看荊璜的后腦勺。荊璜的腳步跟著她打轉,始終用正臉對著她。

  “你真的沒事?”她問道。

  荊璜點了點頭。他顯然也意識到那不是一個足夠令人信服的表示,因此他緩慢地張開了嘴。那種小心謹慎就如同在給一個隨時會爆炸的氣囊插上細針導管,好慢慢地、安穩地把氣給排空。他的動作叫雅萊麗伽也跟著一起緊張,覺得隨時會有把受過詛咒的小刀從荊璜嘴里蹦出來。但當荊璜的臉頰恢復原狀時,她沒發現他嘴里藏著什么。

  “沒事。”荊璜回答道,帶著點小心和警惕。

  這時他已經睜開了眼睛,那缺乏表情的臉和刻板的聲調都令雅萊麗伽感到熟悉。而隨著他身上火焰般的色彩偃鼓,她也不再覺得他比過去高大了。現在他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毫無疑問這就是從船上出走的問題兒童。不過雅萊麗伽還是有一點疑心未消——她覺得荊璜平靜的表情下隱藏著某種震撼,或者至少是不安和慌亂。他肯定是惹了某種麻煩,可又似乎不是那么嚴重。不是那種會引起真正問題的麻煩,而是…可能會有點好玩的某種麻煩。

  雅萊麗伽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她覺得自己的神色肯定有點不懷好意,因為荊璜的目光突然變得飄忽起來。他故意不看她,而是假裝努力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他很快就真的觀察起了周圍的情況,因為他對著波迪皺眉。盡管他不看雅萊麗伽,但卻搖了搖頭作為回答。

  他們都沉默了一小會兒。在那轉瞬即逝的沉默里,雅萊麗伽想對荊璜說幾句話,關于她在許愿機被啟動前所想的那個選擇。但是緊接著荊璜卻伸出手,細白繩子從他衣袖里鉆出來。游繩悄然滑過地面,把散落的紙張推進腰包里,緊接著又把腰包和那一條金屬鏈子勾起來,送回到荊璜面前。

  荊璜瞧了瞧那條鏈子的樣子,依舊沉默著。雅萊麗伽想起這條鏈子或多或少該為波迪的生命負責。她只是這樣想,但沒有真的說出來。荊璜可能已經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許正想著該怎么解釋——有那么一會兒她是這樣感覺的,但是荊璜最后什么都沒說。那根細繩子扭轉了方向,靈巧而無聲地把腰包遞到她面前。但是系著鏈子的位置卻沒動,仍然留在靠近荊璜的那邊。

  雅萊麗伽拿走了她的腰包。然后她又伸出手拿走了鏈子。她這個舉動叫荊璜有點意外,不過沒有受到制止。

  “畢竟是份禮物。”她說。

  荊璜遲疑了一下,說:“它已經失效了。”

  “我送給你的也失效了。我不打算把它要回來。”

  荊璜的左袖晃蕩了一下。雅萊麗伽早已看出那地方實際上已經空了。荊璜送給她的鏈子還算留了點痕跡,而她斥巨資購買的約律類義肢則似乎全然不見影蹤,兩樣東西的使用壽命可能也差不多。這下他們都成了兩個可笑的傻瓜。

  好在還有一艘船,雅萊麗伽及時地想到,至少那是一項很可靠的資產。而且從目前的情況來說還是她的船。

  她把金屬鏈子也拿過來,放進自己的腰包里。出于一些不太善意的心理,她若無其事地輕拍腰包,說:“現在它不會引起什么麻煩了。而且它的制作者也在我眼前,我能問清楚它的具體作用。用不著在船上到處翻找留言。我想這下留著它就沒關系了。”

  她的聲音里絕沒有一絲嚴厲,但荊璜明顯地局促不安起來。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機會很不常有,因此雅萊麗伽暗暗觀察著,沒有立刻寬釋他的打算。她還沒想好是否要原諒他留在艦橋室的那封信。現在先不想這個問題了。她只短短地在任務目標達成的喜悅里沉浸了一會兒,然后說:“你來找的那個人…”

  荊璜那不安的表情馬上褪去了。他又皺著眉,顯然不愿意談論這個話題。雅萊麗伽不認為這是個可以被忽略過去的問題,但也不妨往后推遲一會兒。于是她改口說:“我們要想辦法離開這兒。我和你,還有翹翹天翼。你走時她也在船上,我想你記得她。”

  她有意省略掉的兩三個人顯然令荊璜心情舒暢。他鎖緊的眉頭又松開了。但就像雅萊麗伽心里猜測的那樣,他并沒有移動腳步,而是很不情愿地留在了原地。他那悶悶不樂的樣子讓雅萊麗伽決定暫時放過他。

  “我們把另外幾個也找到?”她主動建議道,“我們有一個逃犯,一個殺手,還有一個許愿機研發者。我們可以把前兩個丟進監獄——最合適它們的區域監獄。我不確定該對那個研發者做什么,她可能會適用于陷阱帶豁免條款。不過我們可以把她放到門城去,那會是個好主意的。”

  那當然是一個好主意。雅萊麗伽早就知道那輝煌的千門萬戶之都每天都面臨著巨大的安全壓力。第一次出來見世面的鄉巴佬們在街道里目瞪口呆地狂奔,“高等文明”把它們不方便人道處理的原始動物放生進港口。那里什么事都有。那里能讓人迅速成長。那里的混亂和損失是由那個化名為伊登的人承擔的。這一切都會很美妙的。

  她和荊璜再盯著對方看時幾乎都開始笑了。荊璜克制著,但是明顯地感到開心,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會采納這個建議。雅萊麗伽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征兆,但緊接著她眩暈起來。

  她什么也看不見了,不是她的身體出了問題,而是…她說不清什么東西擠滿了她的視野。太過繁雜而密集了,因此她連一根線條都辨不清楚。混亂中她的內置式循環器似乎啟動了,說明她落到了某種相當嚴酷的環境里。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緊接著視覺又恢復如常。她躺在一片清涼而空曠的地板上,幾乎就與波迪的遺體平行,而荊璜坐在她旁邊,也許是在照顧她。他可能對她說了什么,但她并沒有聽見聲音。她似乎被放置到了某個遙遠的地方,某種東西包裹著她,把她和荊璜隔離開來。她看到荊璜身周明亮得好像燃燒,可是當他抓著她的手時,他們接觸的部分卻奇妙地黯淡下去。仿佛有什么東西依附在她的皮膚上,把那些光明全都給吞掉了。

  雅萊麗伽的視線順著荊璜的臉往旁邊滑去。她首先看到荊璜的鬢發與耳朵,覺得自己有段時間沒看見這么小的耳朵了,然后她又順著那耳朵的輪廓往更遠的地方望。她又看見那憧憧的陰影匯聚的幽林。它就在荊璜的背后,近得只要兩三步就能讓她邁進去。但是影林卻沒有長過來,因為荊璜身上的火光使鄰近的影子都變得若有若無。這景象使雅萊麗伽在意識朦朧里感到有趣。她感覺這種場面非常熟悉而令人心情舒暢,就像她在幼年時代奔跑在寒季的林子里,那些五彩斑斕的大卷葉在寒風里溫柔地萎縮和凋謝。

  她還見過很多次林子起火的景象,大多數是災難性的,可是現在她感到很安全,因此她想起的是一次叫人覺得安穩的林火。在她很小的時候,在某個以特色育種聞名的地方,一整片林子都發了瘋,攻擊并吸收掉任何會動的單位。當地居民們只好放火把它們燒掉。那時她就坐在林邊的防護墻上,在母親的懷抱里看著雪白明亮的火焰吞噬幽林。那片實驗林一直都彌漫著由樹液揮發形成的特殊氣體,因此火燒得特別干凈利落。

  那些被燒掉的樹不會像動物一樣掙扎或發出噪音。它們是靠分泌化學物質來狩獵的,因此雅萊麗伽那時并不覺得它們痛苦。她在防護墻邊搖晃著雙腿,感到那些樹木并不是被燒死了,而僅僅是在遠去。它們趁著火光縮小了自己的形體,逐漸退向遙不可及的遠方。那滿地焦黑不過是它們拖沓而泥濘的腳步。

  居民們因為成功消除威脅而歡呼著,火光里的樹木卻那么安靜。那或許是不公平的,因為當時她還很小,沒有往自己思想的迷宮中走太遠,所以她也像絕大部分生命那樣,把自己的行動模式當作一種宇宙通行的標準。她的確不覺得樹因為焚燒而痛苦,在那時,她感到它們只是毫不在意。它們殺戮時毫不在意,它們被殺戮時也毫不在意。對于圍觀的人來說,他們似乎也只是在光亮中遠去。只是遠去而已。

  現在影林也遠去了。雅萊麗伽看到它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消失在非常深遠的空間盡頭。那種感覺有些奇怪,因為她能看到房間的頂柵就在不遠的地方,可能只有她身高的四倍,但是影林卻很遙遠,像幾星距外的一顆黑暗的星星。她望著這違反空間感的一幕時并不覺得害怕,相反感到安全而有趣,并且身體也在逐漸變得溫暖發燙。在她徹底看不見影林的那一刻,她突然間感到自己身體上的某種東西也消失了。某種陰涼的包覆著她的無形之繭被剝開,她的所有失常的感官都徹底恢復過來,使她像個小女孩一樣莫名欣快又漫無目的的那種錯覺也不見了。還在原地的只有荊璜,他還是蹲在旁邊看著她,身上并沒有發光。

  雅萊麗伽從原地坐起來。她的第一印象是自己正坐在某個挺寬闊但是卻陳舊的房間里。陳舊這種感覺更多是來自房內的設備。在微弱而持久的應急燈光下,塵埃輕柔地漂浮在空氣中,隨著她的呼吸而起伏。設備上也都積著厚厚的灰,但擺放得很有序,仿佛很久以前使用者們因為急事離去,接著卻再也沒能回來。一切都安靜極了,幾乎有點凄涼,像從午夜迷幻的夢境里落回孤獨寒冷的床上,意識到剛才的種種喧囂不過是對多年前某段記憶的幻想加工。

  但,雅萊麗伽當然知道剛才的事與夢境毫無關系。她所能找到的第一個證據正在房間中央。那個逃犯倚靠在成堆擺放的沉重設備邊,兩盞警示燈正好打著他的臉。他那理應和荊璜一樣的臉顯得瘦削得可怕,憔悴與病態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把他擊倒了,而他臉上的神情則空前嚴峻。那種神情迷惑了雅萊麗伽,讓她疑心他們已經落到了什么比許愿機失控更糟糕的處境里。可是荊璜的表現卻很平靜,他在她腿邊盤膝坐下,看上去完全放松了。

  沒有危險。雅萊麗伽心想。否則荊璜會有所表示的。于是她也放松下來,暫時不去想要如何處置另外幾位。后面要做的事太多了,不過她和荊璜應該談一次,無論之后他們打算怎么安排各自的去處。

  接著有兩個聲音差不多同時響起了。在房間最中央,被擺放的設備擋住的位置,雅萊麗伽聽見一些細微的鈴鐺晃動的聲響。她本應立刻關注這個動靜,可在她背后也有一聲巨響。房間的門被某人粗暴地撞開了。

  黑乎乎的闖入者撲進來時雅萊麗伽抓起了刀。但那古怪的訪客根本沒理會她或荊璜,它進門后不到半秒就撲向了那個逃犯,抓住他衣服的前襟提了起來。它咆哮的聲音含糊又濡濕,帶著股叫人警覺的惡臭,但那都不影響外人聽出他正處于狂怒。

  “你這殺人狂!”妥巴咆哮道,“你做了什么!整座城市都消失了!”

  姬尋把目光挪向它。他的臉上還殘留著那種極端的嚴峻神情,但是一絲慘淡的微笑已擠了出來。

  “我做了我們事先打算要做的事。”他回答道,“一部分。”

  妥巴似乎突然意識到了它正在什么地方。它開始四處張望,尋找心目中所想的某個東西。有人也在和它一起找,并且比它更加靈巧和迅捷——翹翹天翼只是輕輕扇了兩下翅膀,就已經讓她威嚴美麗的身軀整個趴在設備頂上。她在那團團掩蓋的機械圍墻上往另一邊引頸觀察,雅萊麗伽只能看到她的后腿輕輕踢蹬,尾巴掃來掃去。

  她突然驚叫起來:“噢噢噢噢噢噢噢!”

  雅萊麗伽與妥巴關切地注視著她,而姬尋和荊璜卻都沒有表示出興趣。他們都已經知道了答案,并且在為更長遠的事而考慮了。雅萊麗伽也關注到了荊璜的反應,因此她知道翹翹天翼是沒有危險的。可是那后面究竟有什么呢?

  “你看見了什么?”她問她那尾巴搖曳的羽毛朋友。

  “我看見一個小可愛!”翹翹天翼說,“她在干什么呀?噢,她沖著我要抱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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