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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 硨磲園試手訪三吏(中)

  僬僥雖獨稱一國,實則上無朝堂,下午縣府,群島散居,各成村落。群島之上又分生事吏、死事吏、藥事吏,皆由半冥城中的大祭司指定,此外竟無旁的編職事官。

  哈牟娑洛島三吏之中,荊石已見過生事吏廢舟、藥事吏水花,唯獨死事吏烏碼尚未謀面。依廢舟所言,島上僬僥人一覺將死,便自入山中尋死事吏,但凡身后之事,咸由其一人操辦。然而具體如何處置,廢舟卻不肯言明,只讓荊石后日隨他夜間出行觀看,似是其中頗有衷情。

  此刻骨兒碗一聽荊石欲見烏碼,臉上神情老大不愿。先說烏碼所住的島山地勢如何險惡,攀來忒也費力,見荊石不為所動,又改口稱那死事吏烏碼性情乖僻,說起話來瘋瘋癲癲,見了也是徒勞。如此推三阻四不過,方才垂頭喪氣道:“新官兒,你非要見烏碼也成。俺領你去他地頭,到時你與他講,莫讓我進他屋。”

  荊石聽他此話說得認真,不似方才搪塞之詞,問道:“你怕他?”

  骨兒碗道:“俺連野豬都不怵,豈會怕這怪廝?但他說話怪里怪氣,叫人聽了毛也抖。”

  其實荊石自入僬僥國以來,所見僬僥人除了廢舟與水花,說話無不怪里怪氣,尤以骨兒碗一口歪歪扭扭的官話為最,更不知還能如何怪里怪氣,當下問道:“你是說他的聲音奇怪?”

  骨兒碗道:“他那陰調調還則罷了,是他說的話怪。俺跟你講不清,你自己去了便知。”荊石聽了便不多問,只讓他領路前往。

  哈牟娑落島上多生山地,皆在腹中,約占三成,峰巒亦不如何峻拔,然而壑幽澗密,深難測估。依骨兒碗所言,昔年潮水大漲,曾于島外海中見一獸尸,料是山中野畜不慎跌落溝谷,而深處暗通海淵,方才遺尸于外海。

  僬僥人天賦異稟,身手矯健,攀高躍遠,不輸猿猱,不以山中險路為難。荊石不具此能,只得撿根木杖,沿路緩行。好在骨兒碗熟知地形,倒也不虞迷路失足。

  兩人一前一后,行至半峰,骨兒碗拿棍指著林后道:“那樓便是烏碼住處,俺可不想再去了。”荊石循他指處望去,但見林后有一小樓,樓底吊腳,八面懸幡。樓壁通體漆黑,不加繁飾,僅在八角檐下懸以白幡,望之森然幽寂。

  荊石望了片刻,又至樓前,然而敲叩數下,里頭無人應聲,試以推門,便是應手而開。里頭無燈無燭,昏昏如夜。荊石立在原地,出聲問道:“烏碼可在此間?”

  屋內寂靜片刻,方才隱約傳來一聲回應。其聲嗚咽含糊,倒像是夢中囈語。荊石又道:“我是新來島上的理事官,今來拜訪,欲求指教。”

  屋中怪聲仍自不應,只一味咕咕呼呼。荊石事先得骨兒碗提點,知這烏碼說話奇怪,倒也未受驚駭。誰知其聲咕嚕不絕,又在屋中四處走動,愈聽愈不似活人所發。

  荊石覺出蹊蹺,又慮屋內黑暗,不敢貿進,當下便往后稍退,欲尋骨兒碗問個清楚。驀然回首,卻見身后樓下不知何時立了一個僬僥人,正陰惻惻盯來。此人身裹一襲破布,塵灰襤褸,黑毛又多禿斑,露出底下白慘慘死皮,直似墳中起尸一般。左手握一麻袋,大可裝人,里頭似已容滿,半截拖曳在地,右手握一柄銹柴刀。柴刀刃上污痕斑駁,色澤沉暗,不知沾了何物。

  此人現身于樓下,與荊石不出一丈,竟無半分動靜。荊石陡然他扮相,也不由退了一步,險些栽進屋中。正待提起木杖防身,已聽此人道:“大人何事?”其聲雖甚生硬,似久不曾啟口,但咬字吐音,反比骨兒碗說得正些。

  荊石初時不防,被他稍稍一嚇,但聽其言語如常,便問道:“你是死事吏烏碼?”

  這僬僥人道:“是。大人何事?”說話時雖目視荊石,卻是頭顱低垂,眼珠斜斜上挑,透了額前亂毛瞪看,其態實為悚然。荊石一掃他手上柴刀,口中答道:“我初來此島,想先見過此處主事。”

  對方聽得此話,終于仰起頭來,與荊石正面相望。卻見他臉上處處腫白,不似活人面孔,倒像淤了一層極厚的死皮,隱見底下腐肌黑血,更甚者是其頦下生得團老大肉瘤,瘤上五官俱全,分明是另一張面孔。

  此瘤面相貌亦怪,既非僬僥人的猴面,也不像內陸常人,顴骨無相,鼻平如削,僅見細細兩個黑孔,嘴唇黧黃,細目緊合,不知這面孔下是否尚有神智。

  荊石閱卷廣博,曾讀醫術,便知世間有一類怪嬰,于母胎發育未成,便成了兩人共體。此癥本來極罕,未想能得親遇,不禁心頭詫然。

  他雖心底驚訝,但慮賓客禮數,不便久視他人之疾。匆匆看清那瘤面模樣,旋即上移目光,與烏碼正臉對視。烏碼對他笑一笑道:“大人請進屋內。”

  他這一笑也極難認,因只有那浮皮在動,不見底下肌骨動作,如同戴了層皮套,使人不愿多看。然而荊石素有尋怪探奇之心,并不為其丑貌所駭,定睛察其五官庭府,覺這烏碼原本面容也不如何怪誕,只是面皮腫白得厲害,才顯得口鼻扭曲。當下應得一聲,大步踏進屋內。

  烏碼亦隨其后,將墻上的掛簾拉起,露出八面無欞的圓窗。八面通光,頓時將樓內格局照得清清楚楚。但見樓中飾物類于廢舟,然而不設白燭,墻頭掛席也極老舊,其上繪畫斑駁,已半湮無。屋內正中擺放一口黑缸,高及荊石腰腹,足可并容兩人。此外空空蕩蕩,莫說桌椅盆罐,便連一張床榻也無。

  正打量間,只見烏碼走到缸旁,蹲下身來,將地頭一塊皮毯掀起,露出底下暗格。皮毯初揭,便聞里頭呼呼咕咕,鉆出頭黑乎乎的小畜。再看此物長相,蜷尾隆鼻,扇耳獠牙,依稀是頭幼年的野豬。此刻出得暗格,便咕嚕嚕叫喚不絕,在屋內四處拱嗅,尤對那黑缸極為熱切,屢屢以頭擠撞,似欲將其推翻。

  荊石先前在門外聽得異聲,還道是烏碼所發,未想屋中養得一只幼豚,不知是作陪伴,還是蓄得肉糧。正看得出神,那小黑豬卻猛抬頭,對他嗅得一嗅,忽而舍了黑缸,直往他腳下奔來。荊石見它個雖不大,獠牙卻已突出,不由心生防備,手中木杖稍稍握緊,好在這小黑豬并不咬人,只繞著他雙足來回嗅探,又拱又撞,不知是何意思。

  烏碼本來默默無言,見那小黑豬在荊石足邊徘徊,目光卻微微發亮,盤腿坐在地上道:“大人可有舊疾?”

  荊石一怔道:“沒有。”

  烏碼又道:“大人可曾與人結仇?”

  荊石搖頭道:“也沒有。你問這些何用?”

  烏碼看著他道:“大人死期將近。”

  荊石雖聽骨兒碗說及烏碼之怪,未想對方非但不懂寒暄,更發如此不祥之語。他自己通曉玄理,亦知命數難測,并非凡夫俗子可以窺及。若在陸上偶逢方士算命,聽此批語,必為詐取浮財。但想僬僥國不設官幣,不重金銀,烏碼亦和他無仇無怨,實不知是何用意。

  他心中未明究竟,只得稍稍拔足,將褲腳從那小黑豬口中扯出,方才問道:“烏碼先生此話怎說?”

  烏碼道:“烏喀自小喝死水為生,能辨將死之人。大人今日為它親近,三年內必有死災。”

  荊石聽他話頭,知這“烏喀”便是腳畔黑豬。低頭再看烏喀,四腿短小,肚皮溜圓,走路尚且搖晃,實是一派蠢呆,何能斷死生之事。當下搖一搖頭道:“死生非我能定,懼之無用。我今來是為知島上事務。聽聞烏碼先生管島上死事,不知具體是何操持?”

  烏碼恍如未聞,兀自直直盯著他道:“大人知死為何物?”

  荊石皺眉道:“魂歸天,魄入地,有還無,實返虛。”

  他所說詞句實為《洞流歌》結語,乃青都三歌中專講經脈臟腑的一篇。因修士雖壽長歲久,多數仍難逃一死,而歌訣雖主授于蒙童,對此亦不諱言。烏碼身為僬僥國人,平生多半不曾聽過青都三歌,但因此句甚為直白,他既通官話,也不難懂荊石之意,只擠著嘴唇笑了一笑道:“魂歸天,魄入地,那大人何在?”

  荊石道:“我自然烏有不存。”

  烏碼又道:“那大人生前是魂是魄?”

  荊石被他問到此處,也不免微覺奇怪,始知骨兒碗先前的意思,回道:“魂魄皆具,方有我存。如一行輿,失輪不為輿,失廂亦不為輿。”

  自他被那小黑豬親近以來,烏碼便始終盯他不放,如此對答一陣,竟不曾眨一眨眼。此刻聽聞荊石說話,才將灰瞳轉開,目視虛空處道:“輪是死物,廂是死物,組而為輿,看似能動,實則仍為死物。縱然魂魄俱全,大人又焉知自己為死為活?”

  荊石道:“依你所推,世上并無活物,也無生死,皆為零組整,整化零。”

  烏碼又擠著臉上的浮皮露笑,點點頭道:“我是如此以為。”

  荊石看看他道:“那你現在所言所想,也不算發于你。”

  烏碼道:“不錯。所思所想,皆是零件所構,雖自以為‘活’,其實亦同車船,不過精巧器具罷了。”

  荊石聽他如此回答,亦復無言可對,隔了片刻方道:“你與我說這些,是何用意?”

  烏碼道:“大人三年內將死,故而現在與你說之。死生本無分別,望你不必傷感。”

  荊石怎想到他兜兜繞繞,最后仍回原題,實為哭笑不得,搖了搖頭說道:“多謝,其實我并不覺傷感。”

  烏碼道:“如此甚好,大人很有悟性。”說罷站起身來,踮腳將黑缸頂上的木蓋搬開,續道:“先前大人問我所司何務,答案便在缸中,大人請看。”

  話頭說轉便轉,態度極是自然,倒叫荊石有些猝不及防。幸而荊石對這“三年將死”之事并不如何放在心上,看對方不提,也就不予理會,只顧自上前察看缸內。他先前既知烏碼為“死事吏”,又見此缸極大,足以容納數名僬僥人,便已暗暗有了想法,誰知上前一看,里頭卻無骨無骸,僅見一汪清水,水沿浮了少許白沫,此外澈凈見底,一眼便可望盡。

  荊石看罷缸中情形,又轉頭瞧向烏碼,候其為己答疑。烏碼放下缸蓋道:“凡我國中之人陽壽耗盡,死前數年內必然有知,便來我處記下具體時日。其后亡故,遺尸于十日內盡化于水,斂之歸海,便生海沫。”

  荊石聞言問道:“既然死后化水,何不自行投海?”

  烏碼道:“若非圣賢,不得全軀入海,須將遺水存置三年,取其沉淀歸海,其余則一律棄之。此是古來規矩,不得違逆。”

  荊石聽他此言,又想起先前海祭之事。先前眾人不知此地風俗,皆覺以活人祭神,甚為蠻野,卻未想此舉倒是一項殊榮,并非人人可做。

  他心中默思此事,旁邊烏碼仍舊仰頭看他道:“大人還有何事想問?”

  荊石搖了搖頭,便見烏碼抱起自己足邊的小黑豬,顧自走到墻邊,盤腿一坐,閉目歇息。那黑豬雖老實窩在烏碼懷中,兀自將鼻孔朝著荊石嗅探,意甚戀戀。只憾荊石既已聽過烏碼之言,對這小畜的親近實無半點喜意。既見烏碼暗示逐客,便一拱手,悄然往屋外退去。待至門旁,無意間回頭一瞥,驚見烏碼頦下所生的瘤面不知何時竟已睜眼,目色如漆,幽幽相望。

  他覺此異狀,當即停了步子,再定睛細看,那瘤面卻依舊雙目緊閉,和先前并無半分不同。反倒是烏碼聽聞動靜,睜開眼道:“大人何事?”

  荊石看他神色如常,搖頭道:“無事。”反手將門帶上,下樓穿林而去。

  他與骨兒碗一路登山而來,已費不少時辰,此刻出得吊樓,便見斜日掛峰,行將近暮,料想若是夜間行路,必然極為難走,不由足下加緊幾分。還未行出數十步,骨兒碗已從樹頭躍至他面前,一手駐了棍子,昂頭問道:“你怎去了這許久?”

  荊石道:“只說幾句,也未花太久。”

  骨兒碗斜眼一翻道:“你與他再多說幾句,也是白費力氣。俺早與你說他調兒古怪,現下如何?”

  荊石嗯了一聲道:“確實與眾不同,發人深省。”說罷也不停步,依舊往來路上走。他本善于強記,先前被骨兒碗領著一路走來,早已將沿途路況記住,不須骨兒碗指點。

  骨兒碗跟在他后頭道:“新官兒,發人深省是甚意思?”

  荊石道:“你最想知何事?”

  骨兒碗撓頭想了一陣道:“俺想知道眼下哪片林子長果最多。”

  荊石點頭道:“若有人教你什么樣的林子易長果子,就是發你深省。”

  骨兒碗將信將疑道:“新官兒,你莫誆俺。烏碼那腿腳俺豈不曉得?放在島上也是倒掛,冬時找不著吃的,還得靠水花老太婆接濟,他怎知道哪兒的果多?”

  荊石聽了一笑道:“其實我不愛吃果子。”便不再糾纏此節,轉而問道:“你先前只說烏碼言語奇怪,為何不提他的相貌?”

  骨兒碗歪頭道:“你說他長的那東西?”說著握拳放在自己頦下,充作那人面瘤,又吐舌擠眼,約略是扮烏碼臉上浮皮。他如此演得一演,見荊石不肯發笑,似乎甚覺無趣,放下手道:“水花老太婆同俺講了,烏碼那小臉兒本是一胎的兄弟,生時位置差了,便與烏碼長成一體,生來不出幾年便死透了。俺瞧他死了兄弟,又因兩個連在一處,不得歸葬,也怪可憐的,便不笑他了。反正說怪也不頂怪,沒他那調調煩人。”說罷又忍不住扮起鬼臉,卻不特意給荊石瞧,純系自娛自樂了。

  荊石看他四下亂跳,忽然問道:“他身上的已是死胎?”

  骨兒碗回道:“死好些年了。水花老太婆說他倆連著心,烏碼若不死,也葬不了他兄弟,就這般拖著。”

  荊石點了點頭,也不提臨去前那一瞥,只是悶頭趕路。兩人步履匆匆,總算在天黑前下了高地,返歸村落當中。此時家家戶戶俱已閉門,四野靜謐,兩人走進官棧,骨兒碗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支長燭,點起放在榻前小臺上。荊石拿眼一望,暗覺此燭粗細形制頗為熟悉,像是從那廢舟家內順來的。

  骨兒碗點罷蠟燭,對荊石拱手道:“時候不早,新官兒今日且歇吧。待明天俺再來村里,領你去四下轉轉。”

  荊石在榻邊坐下,問道:“你家不在村中?”

  骨兒碗把著棍子道:“俺喜歡住林里,夜里透風,這些木盒子怪悶氣的。”說著便蹦蹦跳跳地去了。

  荊石見他去得爽快,也不及再敘其他,又是一日跋涉,便在榻上合衣躺倒,準備入睡。正是半夢半醒間,忽聽床頭窗外一聲碎響,似是踏枝之聲,當即睜眼推窗,再探頭看外面情形,唯見一地霜白月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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