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被藍鵲拽著亂跑,踩過綠色軟膠糖仿造的草地,還不小心把一只腳踩進黏糊糊的果汁水溝里。那流體的稠度差點把他的鞋留在里頭,幸而隔離服起到了效果,不至于叫他光著腳丫跑路。
他們去近處看了那個巨大的蚊香形黑巧克力噴泉——藍鵲聲稱這是由多種高單寧質植物種子粉末混合杜蘭德人的香料做成。她教羅彬瀚如何揭開口部的隔離服,然后用掛在泉邊的脆皮勺嘗味。
羅彬瀚試了一口,首先感到一種微苦在口中擴散,隨后甜味漸濃,層層疊加。在他品嘗期間,兩個長著垂象鼻的游客直接跳進甜醬里,軟趴趴地癱在噴泉最外圍的水道中隨波逐流。
它們看起來飄飄欲仙,卻讓羅彬瀚顧慮起衛生問題。藍鵲則向他保證在噴泉的中間區域飲用是完全干凈的。糖城內部所有的甜漿流都會在一次周轉后返回地下深出的處理工廠,在那復雜如蜂房蟻穴的提純過濾器中走一遍。雜物、細菌、病毒…甚至連詛咒法術也難以在工廠最末端的貝婭麗七大銀杯祝福下生效。杜蘭德人煞費苦心,企圖永久性地解決一切它們在經營生意中遇到過的問題。
“它們有強迫癥。”羅彬瀚舔著脆皮勺評價道。
“它們是一個廣受認可的理識文明。”藍鵲說,“你要知道這在聯盟是很難的,要處理好方方面面的關系!”
“但它們不是無神論嗎?怎么還搞詛咒凈化的?”
“它們認為那是為了服務體驗而做出的讓步。總有些客人對公共環境懷有強烈的戒心。羅瀚,我說的就是你。如果你要把每個女孩都懷疑成危險生物,那你就沒幾個好玩的地方可去了。”
她跑到溫泉末端,歡呼一聲后跳了進去,把蘸著甜醬的藤發到處甩。旁邊演出的貓人樂隊全都直勾勾地瞧著她,鼓點和銀鐵器的節奏頓時變得七零八落。隨著音樂聲起伏噴涌的溫泉也混亂起來,像條污泥的觸手到處亂晃,淋了羅彬瀚一臉甜醬。
他抹抹臉,想把躲在外套和隔離服中間的菲娜捉出來,讓它代自己體驗一下巧克力泳的感覺。但作為肉食動物的菲娜似乎對這整座糖果城和活躍其中的貓人們都興致缺缺。它固執地藏在黑暗的衣擺里,死死扒住羅彬瀚的腰帶。
羅彬瀚只好承認糖果并非普世之樂。他放過了自我封閉的菲娜,自己用旁邊的糖絲棉帕擦掉臉上的巧克力汁,然后義無反顧朝著藍鵲發起沖刺。
他重重地落進池中,把甜漿濺了藍鵲一身。被淹進巧克力泥潭里的菲娜狼狽地劃動四肢,拼命鳧到噴泉邊緣。它在那兒抖掉身上的巧克力漿,然后憤怒地沖羅彬瀚大喊大叫。
“干嘛,”羅彬瀚說,“你又不是不能吃甜的。試試唄。”
菲娜拒不妥協,但也沒有當場離家出走。盡管它因體積和物種而沒被要求套上隔離服,貓人們卻都對它虎視眈眈,像把它當成了某種電動老鼠玩具。菲娜在那無數不懷好意的視線下一動不動,只等著羅彬瀚出來后鉆回自己的庇護所。
那反應令羅彬瀚也很意外。他一邊和藍鵲互相用巧克力漿打架,一邊偷偷地觀察麻痹蜥與貓人們之間的緊張氛圍。好在貓人們似乎只是單純的好奇,直到羅彬瀚和其他幾個客人爬出噴泉,它們也沒對菲娜采取任何有違商業精神的舉動。
他和藍鵲在巧克力噴泉里玩了好半天,終于一起臟兮兮地爬了出來。穿著侍應生禮服的貓人及時上前,遞上兩塊桌布大小、支持蘸醬食用的麥餅糖布。一只貓格外殷勤地幫藍鵲擦拭頭發。它已經足夠小心謹慎,結果還是在擦拭巧克力漿時碰掉了許多花葉。
幾乎所有貓人都惋惜地甩起尾巴,反倒是藍鵲滿不在乎地拍拍胸口。
“小問題。”她輕松地說。隨后她閉上眼睛念念有詞,腦后的藤條簌簌搖曳。它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到三米以上,翠綠的新葉與橘黃色的新花從藤條上抽芽綻放。
她抱起那一大束拖到地上的藤條:“你們有剪刀嗎?”
貓人們爭先恐后地溜過來為她服務。它們彈出收在肉掌內的爪尖,將堅韌的枝條刷刷切斷。等羅彬瀚把自己臉上的巧克力漿都擦干凈時,出現在他面前的藍鵲已經變成了齊耳的妹妹頭造型。
羅彬瀚扭頭瞥瞥旁邊的貓人。它們每一只的眼神都天真無辜,卻把雙手藏在背后。
“我覺得這個造型也不錯。”藍鵲撩著鬢角評價道,“感覺很清爽。不過我能要點優惠嗎?”
最終指揮樂隊的貓人領班向他們允諾了糖城餐廳的一次性八折優惠(店主是他的侄子),那看起來讓藍鵲十分滿意。
羅彬瀚的外套被完全浸透了,貼著隔離服的里衣卻干干凈凈。粘稠如米膠的巧克力漿未能在那層薄膜上留下絲毫痕跡。他放棄了這件自己從老家帶來的舊服,用它把菲娜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打成一個小包。
菲娜從領口的位置探出頭。羅彬瀚防備著再遭偷襲,結果它看上去倒還挺滿意,單純只是想探出腦袋透透氣。羅彬瀚把小包抗在肩頭,心中琢磨以后弄個背包裝它,那樣至少比放在肩膀上低調多了。
他繼續和藍鵲到處游玩。他們先是企圖攀上一面傾斜超過九十度的乳糖墻。那墻面嵌滿巨大的堅果和糖豆,在攀登時不允許使用任何法術或外置科技產品,爬上去后便能免費品嘗上頭的樂園百果混沌風味千層蛋糕,或勁爆跳跳糖海嘯燉鍋。如果游客愿意額外加付百分之三十的服務費,他們還能向旁邊的任意貓人發起競賽挑戰,勝利者將獲得由九十九種甜香料扎成的“芬芳之冠”,而倘若不幸失敗,戴著芬芳之冠的貓人在習慣上也會給大客戶一個安慰的擁抱。
揮霍著海盜錢財的藍鵲毫不考慮價格問題,果斷向芬芳之冠發起了挑戰。她不出意料地失敗了,接替她的羅彬瀚原本能得到稍好點的成績,但不幸在逼近終點時錯誤地選擇了抓住一枚糖豆,豆身松脆的外皮爆裂開來,讓他重重摔到下方的松餅墊和蜂蜜池里。
不過他們也并非毫無收獲。選擇了勁爆跳跳糖燉鍋的藍鵲把戰利品分給了羅彬瀚一半。而那只被選中和他們競賽的雪白母貓戴上芬芳之冠,分別給了他們一個馨香蓬松的擁抱。它同樣也被藍鵲的頭發迷住了,戀戀不舍地挨著藍鵲的臉蹭了許久。
他們滿意地離開乳糖攀墻,跑到水果糖(水晶軟糖球里包著各種水果)池里和貓人們玩起了躲避球大戰,坐在巨型泡泡糖內部沉潛百米深度的楓糖漿湖,觀賞底下漂浮的深紅海藻群。它們在清澈微金的糖漿里舒展起伏,猶如火焰在琥珀中舞蹈。
“你看那里,羅瀚,”藍鵲對他說,“那是集糖紅海藻,杜蘭德人的起源。”
他們一起坐在泡泡糖里,聽穿著潛水服的貓人導游(三倍于自助價格的價格)解說那段歷史:在糖城出現以前,在聯盟成立以前,杜蘭德人生活在某顆海洋行星的海底深處。在原始時代,它們的一生都隨著洋流變化而不斷地洄游。那段路線艱險而漫長,全靠途中生長的紅海藻提供養分。依賴著紅海藻富集糖分的特性,杜蘭德人得以熬過旅途,成功產下后代。
紅海藻伴隨著杜蘭德人渡過了整個文明的童年時代,和海洋一樣在它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只有深暗的顏色能避過某些掠食者的搜尋,因而明度較低的杜蘭德人成為了貴族,色彩鮮艷的族裔則被貶笑為魚類;同樣只有對水中糖分敏感的杜蘭德人得以在黑暗冰冷的水域里保持亢奮和活力,循著濃度變化找到紅海藻的聚生區。它們因此而得以存活,同時從基因深處刻上了對糖的迷戀。直到它們學會了如何冶煉金屬、開采油氣,直到它們走上陸地、飛向天空,文明的童年時代依舊影響著它們的文化與思想。
貓人導游的介紹至此而終,隨后它游向藻群,摘下與出價相應的分量作為兩人的紀念物。在這段時間里藍鵲輕輕地嘆著氣,羅彬瀚不禁側目看她。
“它沒有說完全部的故事。”藍鵲向他解釋道,“時間有限,所以我想它省略了后面的部分。如果你有興趣,羅瀚,記得可以查查‘紅裂’這個詞。”
羅彬瀚答應了。他們和導游一起回到湖面,又用一架巨行橡皮糖彈弓飛出百米,從蛋筒煙囪里直墜飯店內部。
藍鵲報上巧克力噴泉樂隊指揮的名字,飯店老板便守信地給他們打了折扣(但據說仍比糖城外頭的同類消費水平高出五倍),并給他們端上了藍鵲推薦的百味汁和精靈花宴套餐——盡管后者和精靈幾乎沒有任何關系。
羅彬瀚原本擔心自己自己會因為單一的甜味而齁渴至死,但發現事實并不如他所想。百味汁里毫無疑問有著一定含量的水,精靈花宴里則有甜油、蛋類和餅干。這不免讓羅彬瀚質疑起糖城的純粹性。
“以前杜蘭德人確實爭議過很多這樣的問題。”藍鵲用手指蘸著百味汁說,“糖城是不是應該是完全的、純粹的糖分?是否必須每一部分都完全的可食用?它們對這點的看重超乎了一個商業噱頭的作用,不過最后它們還是為了推廣性而做出了妥協。少量水份并不會真的有害,因為所有會劇烈水解的高碳糖都不會暴露在表面上,它們只是作為倉儲、承重和支撐的部分。”
“那它們干嘛非要我套上一層膜?”
“因為你流出的汗可能會造成磨損和臟污。而且它們認為必須給游客們提個醒——如果你不穿這層額外的衣服,你就不會記得這地方可能會要你的命。杜蘭德人就是這樣理解碳基生命的。說回到純粹性問題——最后它們主張符合部分條件的碳水化合物與蛋白質也應該被算作廣義的糖,這是它們的‘萬物皆可為糖’理論。”
“除了鹽。”羅彬瀚有點抱不平地啃著咸味餅干說。
“對,除了鹽。它們堅決不肯讓過這一條底線,因為海水是海水,紅海藻是紅海藻。‘你想要鹽,那你就去當個神信徒啊’——它們的某個高層是這么說的。我想短時間內是沒希望了。”
羅彬瀚稍有遺憾,但總體上仍然心滿意足地吃完了這頓飯。藍鵲同樣聲稱自己已經吃飽,盡管羅彬瀚看到她全程只是把手指上的細根須到處插。
“我的工作服并不真的需要進食,羅瀚。我只是想嘗個味道。密封器里的營養液還夠我用幾十年呢。”藍鵲向他解答道。
一切都很完美,而天色也已走向黑夜。他們的時間所剩無幾,羅彬瀚最后提議去看看那些醒目的冰糖塔,藍鵲卻否決了他的愿望,把他帶回了糖城的入口。她對著入口處的貓人悄聲吩咐了幾句,又折下一根帶花的藤條交給它,那灰貓便利索地跑遠了。不出幾分鐘,它從另一邊的屋檐上從天而降,遞給藍鵲一個方形的小鏡子。
藍鵲把它交給羅彬瀚,然后說:“這是我給你的禮物,羅瀚。一個便攜登陸器,你可以用它在聯盟覆蓋到的地方登錄星網。我想你的船副能教你怎么使用它…其實我本來給了你另一份禮物,連同我的星網賬號一起留在溫室里,你得回去看看它,好嗎?你肯定會被它嚇一跳的!”
羅彬瀚接過了鏡子。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忘了準備點什么禮物給藍鵲,只好說:“我來結賬吧。”
“不,那用不著。等我回到白塔后錢就沒什么意義了,羅瀚。我會以協議狀態繼續學習,直到成為真正的法師。”
最終羅彬瀚還是堅持付了錢,并拿額外的部分買了一只糖果鳥棒棒糖,開玩笑地插在藍鵲的頭發上,還學著家里的鸚鵡叫了幾聲。藍鵲被他古怪的聲音逗笑了,最后還是不得不說:“我們該去法師塔了,羅瀚。”
于是羅彬瀚取回寄存在門口的行李,又把她送進了糖城。在某個偏僻安寧的角落里,他見證了“萬物皆可為糖”的擦邊球極限——整座完全由甘寧木料制成,并以谷類粉末染成白色的七重高塔。白塔法師們不但重金賄賂保安頭子,同時還巧言善辯,有力論證了纖維素和木質素都可以視為廣義上的糖。
藍鵲提起全部的行李,最后向著羅彬瀚揮揮手,隨后向著那座木塔走去。羅彬瀚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發光的塔樓深處。在那過程中他幾乎忘記了呼吸,就那么全神貫注地盯著,但是藍鵲一次也沒有回頭。直到她徹底走入塔中,真切的分離感才在羅彬瀚心中釀成。
他明白自己也許再也不會見到這位學徒了,于是把藍鵲的禮物揣回兜里,轉身向寂靜號走去。
一切結束了。沒有意外,沒有風波,這是一次順利而完美的送別。而現在他該去找雅萊麗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