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飛聽這個衙兵說話,到底是卞家精心培養出來的,別的不講,那起碼也是衛學里面讀過書的,讀過書識字,那就是不一樣,語言組織能力比之前那狼兵的頭目清楚多了。
原來,來者是南贛巡撫周良臣,康飛前腳去平湖給自家二哥搶媳婦去,后腳南贛巡撫就到了,手底下有三千土狼兵,五千壯勇營。
八千人吃喝拉撒,每天都不是小數目,建寧兵備道被勒令回家讀書,兵備道老爺背后那個木家都被抄家了,兵備道衙門自然亂成一團糟。
連我大清的左宗棠伐疆,都是用的紅頂商人胡雪巖給自己調撥軍糧…換個角度想一下,五百年后天朝要跟米國開戰,肯定也是先把占快遞市場半壁江山的四通一達給征用了,軍事優先嘛,頓時就是成熟的后勤路線。
五百年后都這樣,大明難不成還能出了窠臼?
可問題是,建寧首富木家剛被抄家,別說兵備道衙門,整個建寧商業實際上也是人心惶惶。
太祖朱重八雖然沒說過資本帶著原罪,但是類似的道理他未必不懂,老早就說商人不是好東西了,可話又得說回來了,無農不穩,無商不富…
總之,這個課題,無數大牛也沒解決,在沒有解決之前,就得先用著。
木家被抄家,建寧一府兩縣人心惶惶,商人罷市。
這個手段也不是新鮮事,成化年間,京師商人就罷過市,起因是查暫住證…哦對,大明叫路引,可當時大明京師商人所用的小二、跑堂等等等等,幾乎都是黑戶,沒路引,導致商人罷市,沒幾天,宮里面太監受不了了,出門買不著東西了…最后,這事就不了了之。
人都不是傻瓜,商人一瞧,哎喲,我還有這能耐?
到了大明中后期,商人和文人互相勾連,儒商出來了,又學會了操縱輿論了,要不然你看中學課本,依然寫著明神宗派出大批稅監到各地橫征暴斂,幾乎是“無物不稅,無處不稅,無人不稅”,造成“商賈斷絕,城邑罷市”
而且,更導致無數武俠電影開頭就是大明某某年,太監專政,民不聊生 太監那叫一個冤枉吶!我在宮里面服侍太后,怎么就專政了?怎么就民不聊生了?
好多人一看書,頓時就代入感來了,大罵太監不是好人,問題是,史書里面的民不聊生,這個民,說的是耕讀傳家的讀書人,放在大明,你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哪兒來的代入感?
九千歲名聲那么臭,好歹在位還干點實事,起碼,遼餉沒停過,還能按時發到邊關去,各種資料地方志顯示當時田賦占遼餉比重大約63,這個,大約等于扶桑那邊的六公四民,算是普遍的領主收稅法。
等東林黨上臺了,眾正盈朝,商業賦稅極輕,田賦占遼餉比重95,等于扶桑那邊九公一民,這是徹底不把農民當人看了,這是人干的事情么?
最關鍵的是,東林黨搜刮這么重,遼餉居然不去邊關了,大模大樣自己往兜里面一揣,導致大規模邊軍嘩變,后果就是闖王李自成越來越能打,能不能打么,麾下聚集起越來越多的原官軍…
正所謂,吃人飯不拉人屎,說人話不干人事。
所以別看什么風聲雨聲讀書聲,家事國事天下事,口號喊的響亮是沒用的,要看他干什么事情,所謂以言取人,人飾其言。以行取人,人竭其行。飾言無庸,竭行有成。
這些,在當下,已經開始有苗頭了。
這建寧府一府兩縣的商人罷市,就是典型了。
那位南贛巡撫周良臣,自詡是個讀書人,讀書人么,要“與民休息”就不好擾民,便直接找建寧知府。
建寧知府程習齋雙手一攤:大人,地主家也沒有余糧…
他也不算亂說,畢竟,浙江巡撫兼管福建朱紈朱都堂年初剛打過雙嶼島,地方上很是撥了一批錢糧。
周良臣一聽這話,頓時發作起來。
大明的文官們互相打秋風,看似和氣生財,你路過江都縣,遞一把折扇進去,江都縣老爺要給你二百兩銀子,不然,日后士林名聲不好聽…可是,黨爭的時候人腦子打出狗腦子,那也是常有的事情。
故此,南贛巡撫和建寧知府就吵了起來,周良辰想壓程習齋一頭,程習齋不買賬,陰陽怪氣就說了一句,大人,下官是北邊的解元,不比你們南人,下官蠻橫起來,連下官自己都害怕…
周良臣聽了這話,氣得臉紅脖子粗,氣喘吁吁鼻孔噴氣就跟一頭老牛仿佛,盯著程習齋看了半響,程習齋毫不畏懼,和他對視…良久,周良臣一拂袖子轉身就走了,程知府未免在后面嘿然笑了一聲,高聲就道:“周大人,不如大人找個門路,調任浙江巡撫,也好監管福建,下官到時定然把糧草雙手奉上。”
周良臣在門口一個踉蹌,轉臉怒視了他一眼,大踏步騰騰就走了。
這時候,包文卿從屏風后面轉出來,面露愁色就對程習齋說道:“老爺何必如此頂撞周大人…”
程習齋哈哈一笑,心說,文卿雖然腹中有大才,到底不曾中過,格局自然就小了。想到此處,心情未免極好,就對包文卿解釋道:“文卿你不知道,這周良臣,乃是充場儒士出身,又是同進士出身,據說,這還是巴結了宮里面某位大貂檔,才沒把他給刷下去…”
包文卿一聽就明白了,哦哦,同進士不同進士,如夫人不如夫人…原來如此。
只是,他到底疑惑,一個同進士出身,怎么會做到南贛巡撫這么重要的位置上的呢?
要知道,南贛巡撫,位置要緊,贛、粵、湘、閩四地要沖,素來號稱四省總督的,當初武宗朝正德皇帝可是專門點了王陽明做南贛巡撫,沖繁疲難四字兼備,位置不可謂不重要。
他未免就問程習齋,程知府今天心情好,就給他掰開了揉碎了細說。
原來,周良臣乃是前朝名臣周知白的老來庶子,周知白在南贛巡撫位置上干了許多年,把老兒子一直帶在身邊幕府充作幕僚,許多當地土狼兵只服這位老爺。
后來周知白死于任上,朝廷換了幾個南贛巡撫,發現都罩不住,這時候就有人想起來周良臣了,說前巡撫周知白的老兒子周良臣,那是個大才,許多土司都認他…朝廷還是能任人的,未免就要提拔周良臣,可是,想提拔他的時候才發現,周良臣連個功名都沒有。
這就好比五百年后朝廷想提拔你,結果你不識字…
這就沒法子了,朝廷也不好壞了規矩,便就此作罷。
沒曾想后來苗子作亂,糜爛錢糧…這時候又有人想起來周良臣了,甚至還專門上了內閣議論。
這時候有個大貂檔未免就哈哈了兩聲,說,你們給他個功名就是了。
大明朝后來萬歷年,首輔的兒子做榜眼做探花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是,嘉靖朝好歹還要點臉…
于是,周良臣就以童生的身份,連秀才都不是,用充場儒士的名頭參加鄉試,然后中了舉人,隨后又進京,中了進士,同進士。
明眼人一眼其實就看出來了,這里面的貓膩,但是呢,好歹還是有塊遮羞布擋在前面的。
周良臣因為是被大貂檔一句話,因此做了同進士的,故此,天然就被歸類為閹黨,他再怎么掙扎,這個烙印是去不掉的。
同進士,閹黨…所以別看周良臣是南贛巡撫,但實際上他大約這輩子都被釘在南贛巡撫的位置上不會升遷了。
程習齋說道這兒,哈哈一笑,“文卿,你說,何必因為一個同進士委屈了自己。”
包文卿下意識點了點頭,可是,到底覺得程知府做事太也輕佻了些,難道因為別人是閹黨就如此這般么?
這不是個為人的道理啊!
那邊周良臣回去,他身邊有個貼心的門子,叫三官的,未免就安慰老爺,說老爺何必與那廝一般計較。
周良臣沒說話,良久,自言自語說道,這個巡撫,說是四省總督,干的卻是沒滋沒味的。
說罷,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位四省總督,搶了建寧行都司的衙門,就讓手底下狼兵自己去收刮錢糧,這個,是慣例,連建寧知府都不能攔著。
這才有了康飛在城門口被攔下的一幕。
那衙兵把前因后果給三爺一說,康飛摸了摸腦袋,捋了捋頭發,當下就說道:“先不說這些,三爺我這次,可是把你們卞家奶奶給搶…不是,給請回來了,趕緊跟我去…”
那衙兵一聽,頓時嗷地一嗓子,隨后撒腿就跑,邊跑邊喊:“三爺你怠慢,小得我去給老爺報喜去。”
康飛看著這廝一溜煙去了,當下未免搖了搖頭,就回轉回去,對著馬車里面俞家小姐說道:“霜姐,稍待片刻,二哥一會兒肯定就要出來…”
那俞家小姐這些年沒見著卞狴犴,心里面未免有些緊張,還沒說話,馬車外面康飛似乎知道她心思一般,就安慰她道:“姐姐放心,二哥是個長情的,只看他這些年別說娶妻,連個身邊人都沒有,姐姐你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面去…”
那俞家小姐身邊的丫鬟這時候未免噗嗤一笑,掀開簾子探出螓首,“有三老爺的保,我家小姐自然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