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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

  劉臺彈劾他老師的奏章,名叫《懇乞圣明節輔臣權勢疏》。

  聽聽這名字吧,多勁爆。奏疏的內容更是勁爆,一共羅列了六大罪狀:

  其一,高皇帝鑒前代之失,不設丞相,文皇帝始置內閣,參預機務。二百年來,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然而張居正公然以宰相自處,自高拱被逐后,擅威福者三四年矣。

  其二,高皇帝強調六科對六部的監察,故而六科直接向皇帝負責,以保持監察系統的獨立性。然而張居正施行考成法以來,卻讓六科向內閣負責,讓朝廷的監察系統變成了內閣的下屬。

  其三,張居正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所有他的同鄉故舊,都得享高位。他的姻親趙守正,不過隆慶二年的進士,如今居然當上正三品詹事府詹事!而那些不肯依附他的人,故相高拱提拔起來的人全都被趕出了朝廷。

  其四,張居正大搞迷信,附會祥瑞。為固寵還巴結后宮,進獻什么《白燕詩》,為天下恥笑。

  其五,他倚仗權勢,目無皇室。因為舊怨打擊報復、逼死遼王,還霸占了遼王府為私宅。

  其六,他生活奢侈貪污腐敗。張家原先是個普通家庭,他爺爺是遼王府的護衛,他爹不過是個落魄秀才,然而自打他當了首輔,張家已經富甲全楚,每天跑官送禮的絡繹不絕、夜不閉戶,至于掠奪民財、欺男霸女的事情,更是數都沒法數…

  劉臺最后說,這些事天下皆知,在朝臣工,莫不憤嘆,而無敢為陛下明言者,蓋因張居正積威之劫也!居正是我的老師,對我恩重如山。我今天站出來攻擊他,是因為忠于陛下,不得不拋棄私恩。愿陛下察臣愚忠,抑損相權,不要重演霍光舊事,臣死且不朽!

  這份彈章切中要害,幾乎句句暴擊,其中最致命的兩點指控,一、張居正借改革之名恢復丞相之實,嚴重踐踏了太祖祖訓;二、張居正欺皇帝年幼,擅權專政,儼然視自己為天下主宰。

  此外,還有一條極為隱晦卻同樣致命的攻擊,就是提及張居正所做的《白燕詩》。

  那是那年太后壽辰,恰好翰林院飛來一雙罕見的白燕。

  因為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典故,說的是一個叫簡狄的女人,吞服‘玄鳥’也就是燕子下的蛋后,懷孕生下一個兒子叫契。契,即是閼伯,就是傳說中的商之始祖。張居正便作了幾首《白燕詩》,獻給太后賀壽,將她比作‘簡狄’。

  這本是很平常的阿諛,但架不住可架不住文人瞎琢磨啊,居然從里頭品嘖出了些曖昧的情愫。

  因為其中一首曰‘白燕飛,兩兩玉交輝。生商傳帝命,送喜傍慈闈。有時紅藥階前過,帶得清香拂繡闈。’

  你看那‘成雙成對的兩只白燕子,從我階前的花叢飛過,把我院子的花香帶到你的閨房…’這尼瑪就是公然調情啊!

  太上皇可還沒駕崩呢,當朝首輔就給他戴綠帽,讓皇帝怎么忍得了?

  毫不夸張的說,劉臺這道彈章,一下子將張居正逼到了危險的處境中。

  當時萬歷皇帝已經十四歲了,不再是個孩子了,你說他看到這樣一份彈章,會是怎樣的心情?這樣都不處理張居正,豈不顯得他太窩囊了?

  而且這還是學生抱著同歸于盡的心情,彈劾自己的老師,非但讓可信度大增,還帶有強烈的暗示——張居正的所作所為連他的門生都看不下去了。那些反對他的勢力,還不趕緊群起而攻之?

  幸好小皇帝還是個媽寶,讓李太后一通眼淚就搞得方寸大亂,加上又對張師傅依賴慣了,哪還顧得上細品此中三味?這才讓劉臺犧牲自我打出的這記重拳落了空。

  張居正雖然丟盡了臉面,但還不至于亂了陣腳,他冷靜下來后,感覺事情沒那么簡單。

  他與李義河等一干黨羽仔細推敲,愈發覺得此中必有蹊蹺——自己下旨斥責劉臺,將他召回京城,事態完全沒到不可轉圜的地步。

  那劉臺正常的反應,不應該是趕緊來求自己原諒嗎?犯得著跟自己同歸于盡嗎?哪怕他什么都不干呢,結局也會比現在好很多。劉臺又不傻,怎么會干這種損人又害己的事情呢?

  張相公察覺到了陰謀的氣息。

  待那劉臺被押解進京、投入詔獄后,張居正決定親自到北鎮撫司見他一面。

  張居正這時候,已經完全恢復了大明攝政該有的氣度。他也沒罵劉臺忘恩負義,也懶得問他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只是平靜的說,馮公公和我商量著,判你廷杖一百,發配遼東充軍。

  劉臺登時就嚇尿了。廷杖還好說,那是言官的勛章啊。可后一條還不如殺了他!他在遼東作威作福,很多人都...

  多人都恨得牙根癢癢,要是落在他們手里,肯定要被活活羞辱致死的。

  張居正又話鋒一轉道,但你不義、我不能不仁,只要你跟我說實話,為什么要背刺為師,我可以格外開恩,讓你平安回家。

  從沈陽到京師,全程一千四百里,又是冰天雪地的,一路上還有錦衣衛‘細心照料’,劉臺早就被折磨的沒了骨氣。他噗通就給張居正跪下,哭著說自己被人給騙了。

  起先他接到圣旨訓斥時,也只是覺得羞憤難當、沒臉見人之類,滿心想的還是回京后如何求老師原諒,說自己是被張學顏他們坑了云云。

  然而這時,自己的幕友提醒說,事情可能沒他想的那么簡單,此去京城很可能是入龍潭虎穴。

  劉臺吃驚問這是為何。幕友告訴他,就在不久前,因為河南道御史傅應楨上疏攻擊一條鞭法,并以王安石影射張相公,惹惱了張居正。張相公上奏小皇帝,把傅應楨革職查辦,并試圖通過他,將朝中反對改革的小團體揪出來。

  劉臺恰好跟傅應楨是多年好友,兩人還都曾是守舊派頭領葛守禮的部下。這讓劉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覺得張相公這次小題大做,是因為他把自己定為傅應楨的同黨,決定要對自己下狠手了。

  在極度的恐慌下,他被那位幕友一番煽動便昏了頭,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為強的!

  就連那份刀刀見血的彈章,都是那位幕友捉刀的…

  “你那個幕友現在何處?”張居正恨不得抽死這蠢貨,人家讓你去死你也去啊?

  “錦衣衛上門之前,他就不告而別了…”劉臺哭道。

  “他家在哪里?可有親人在京城?”張居正追問道。

  “他是傅應楨推薦給我的,因為是遼東人氏,我沒多想就用了…錦衣衛尋他老家鐵嶺,卻發現查無此人。”劉臺臉色蠟黃道。

  張居正反復盤問,發現這二百五確實只是被人利用,只能讓馮保將審訊重點轉回傅應楨身上,然而傅應楨居然死在了牢里。他那幫同年為此還大鬧一場,控訴東廠酷刑害死官員,讓繼續順著傅應楨追查變得十分困難。事情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但這件事給張相公敲響了警鐘。尤其是在處置劉臺和傅應楨的過程中,很多與他們不相干的官員,紛紛上書營救,甚至喊出了‘全輔臣不如全諫臣’、‘護國體重于護國老’的口號。

  這讓張居正如芒在背、夜不能寐。他寧肯傅應楨、劉臺這些人背后,是有覬覦自己位置的大佬在指使。張相公歷經三朝云詭波譎、你死我活的朝爭,見多了這樣的權力斗爭,也不認為誰能贏得了自己。

  他怕的是背后沒人指使,大家不約而同的覺得,事情就該這么辦。那樣麻煩才大條了!

  因為那意味著,他跟大明最強大的一股力量,站在了對立面上。

  不是葛守禮、不是高拱,也不知比什么山西幫、江南幫強大多少——它是文官集團的群體意志!

  這股力量深藏不露,甚至無影無形,卻又深刻的影響著大明的走向,所有與它相悖的行為,都會遭到強力的糾正;所有膽敢挑戰他的人,都會被無情抹殺。就連皇帝也不例外…

  雖然誰也沒有證據,但當你站在權力巔峰,以為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去改變這個國家時,就會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存在。

  當年的正德皇帝、嘉靖皇帝全都感受過它的厲害,前者丟了命,后者險些丟了命。到了隆慶皇帝就直接躺平,以求安全過關了…

  如今萬歷皇帝尚未親政,自己這個權力比皇帝還大的攝政,感受到這股力量的敵意,也是理所當然。

  文官集團為什么對他有敵意,他們的意志又導向什么方向,張居正一清二楚。因為他曾經也是這個集團中的一份子,而且是那種影響力極大的因子,他太清楚這些滿嘴仁義道德、忠君愛國,心底卻自私自利、只考慮自家得失的家伙,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們就希望他放棄改革,結束考成法,打消全國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的念頭。因為那些都損害到他們的利益,讓他們很不舒服。

  可他給不了,因為過去二百年,他們是越來越舒服了,可這個大明朝和億萬百姓卻越來越不舒服了!要想讓這個國不亡,想讓百姓的日子過得下去,也只能讓他們不舒服了!

  為此,就是跟全體文官都站在對立面,他也在所不惜!

  但張居正也是人,他縱使不乏‘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可心理壓力也就可想而知。

  這時候,一只通體白褐色的神龜現世,對他鼓舞可謂巨大的。也一定能堵住悠悠眾口,讓那些反對他的人都閉嘴!

  因為他本名叫張白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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