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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新狀元郎

  三月十五,殿試日。

  丑時不到,趙家胡同西跨院中便亮起了燈,下人們開始輕手輕腳的燒水做飯,為即將入宮應試的于慎思準備早飯。

  三點鐘一過,于慎行敲響兄長的房門,想要叫他起床。

  卻見門吱呀一聲開了,五師弟已經穿戴整齊,神情嚴肅的走了出來。

  “還以為哥你沒起呢。”于慎行笑道。

  “笑話,三年前的今天,還是我叫你起床呢。”于慎思沉穩笑道,他在崇明島歷練了三年,竟比在翰林院修書三載的四師兄更有當官的氣度。

  看著兄長穿上了新作的黑花緞圓領袍,束著絲質腰帶,踏著粉底黛面的官靴,于慎行不由鼻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三哥,你能走出來,實在太好了。”

  “呵呵,是啊,我也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踏足科場了呢。”于慎思也無限感慨的笑道:“是師父給了我再來一次的勇氣。”

  別看他現在說得輕松,其實去年秋天入濟南貢院前,想到自己又要被粗暴的對待,他緊張的都快抽過去了。但來都來了,只能告訴自己,眼一閉就過去了。要是這么回去,非得被師父嫌棄死不可。

  誰知這次,搜身的官軍,根本就沒碰他后面,這讓烈陽十分詫異,指著自己的屁股問道:“這兒不搜嗎?”

  “相公有那愛好,小的還嫌臟呢。”官軍忍不住笑答道:“您要實在想,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得加錢。”

  “我不想!”于慎思羞死,趕緊夾緊菊花、提起褲子,待進去號間坐下來,他才漸漸回過味來。

  尼瑪,根本就沒有必須搜谷道的規定,自己當年是被個變態給搞了…

  果不其然,后面兩場搜身,依然點到即止,都沒觸碰他的敏感部位,竟讓有些受虐體質的烈陽子,感到小小遺憾。

  唉,再沒有被粗魯對待的機會了…哦不,是想報仇都不知道找誰去了!

  見三哥出神,于慎行以為他擔心,殿試前又會被檢查后門,便給他寬心道:“放心,今次主要檢查是否身懷兇器,不查小抄。”

  殿試是全額錄取,又在皇帝大臣的眼皮子底下,中式舉子得多想不開,才會打小抄啊?

  “哦,那太可惜…”于慎思信口說一句,又趕緊開口道:“太好了,這下我就放心了。”

  于慎行奇怪的看一眼五師弟,聽說他跟六師弟在崇明,寢同席、食同桌,莫非開發了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當然今天不是八卦的時候,他壓下心頭的疑問,溫聲道:“咱們快點過去吧,師父也起來為你送行了。”

  “哦,他老人家起這么早?你不早說!”于慎思心頭一暖,趕緊甩開兩條大長腿,朝著堂屋而去。

  堂屋里,趙公子欣慰的看著給自己行禮的烈陽。雖然如今弟子越來越多了,但葫蘆娃們他心里還是有特殊地位的。

  “快起來用飯吧。”趙昊笑道:“巧巧特意給你做了狀元糕、及第粥,還有竹升面。”

  “多謝師父五師娘。”于慎思感激的眼圈又紅了。

  把一餐討采頭的早飯,吃得一點不剩后,于慎思又跟著師兄跪拜了孔子、太祖和師父,便準備出發了。

  出發前,師父按例為他戴上了簇新的儒巾,笑道:“連中三元哦。”

  “是,師父!”于慎思重重點頭,在師父殷切的目光中,由幾位師兄送去了東江米巷。

  東江米巷中,已經有數不清‘奉旨殿試’的燈籠,中式舉子們心情愉快的聊著天,稍稍疏解下即將進宮的緊張。

  唯有科學門的弟子們,對周遭的嘈雜充耳不聞,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以積蓄臨戰的銳意。

  前輩們教導他們,殿試前要保持緘默,據說開口就泄氣…其實鼻孔也一樣泄氣。

  中式舉子到齊不久,便聽城門樓上一聲鐘響,大明門緩緩敞開,衣甲鮮明的禁軍魚貫而出。

  四百名中式舉子哪見過這陣仗?全都噤若寒蟬,趕緊按照會試的名次排成兩行。

  這時昨日留宿宮中,值守考場的禮部左侍郎掌翰林院事秦鳴雷,緩緩走出了大明門,帶領他們無聲通過千步廊,來到承天門下,接受金吾衛搜身。

  果然只是隔著衣服摸,有沒有硬的地方,不用脫衣服。

  待到搜身完畢,卯時天亮,隆隆鼓聲中,承天門也緩緩敞開了。

  這次走出來列隊的,是兩隊身穿金甲的大漢將軍,他們身上的金色山文甲,在朝陽下碧靈碧靈,閃得舉子們不敢逼視。一個個低著頭,屏住氣,跟著秦鳴雷進去紫禁城。

  當他們沿著筆直的御道穿過端門,來到午門前時,天光已經大亮了。所有舉子平生第一次,見到了那巍峨莊嚴的五鳳樓,無不感到深深震撼。

  但與被皇權的威嚴鎮住的普通舉子不用,科學門的八十一名弟子,卻只是被建筑的雄偉所震撼,并沒有對天子一尊京師而威服天下的權柄產生跪感。

  因為他們心中,早已經樹立起一座高高的塔樓,那比午門還高的巨大單擺不斷擺動,緩慢而有力的驅逐著一切的迷信。他們連天帝都不信,怎么會相信自稱天的兒子的人呢?

  不過此時還無人意識到,這群叛逆者的存在,他們秉持著科學家低調做人的一貫作風,和光同塵的穿午門,過外金水橋,來到了皇極門前,列隊恭候隆慶的皇帝圣駕。

  過了好一會兒,幾位穿著一品朝服的大佬,在一眾官員的簇擁下,從左翼門方向走過來。

  因是國家的掄才大典,朝廷重臣無一缺席,就連自上疏請辭后,已經許久不曾露面的李閣老都來了。

  倒是連續多年擔任監試官的成國公他老人家,上月在與第七十一房小妾深入交流,體悟人生大和諧時,不幸中了馬下風。

  幸好不是馬上風,不然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他。

  不過雖然搶救及時,但也留下了臉歪眼斜,半身不遂的后遺癥,已是不能見人了。他替皇帝祭天和納妾的記錄,怕是沒法再繼續延續了…

  于是英國公張溶接替了他的位置,擔任本屆殿試的監試官。

  待到眾官員在隊伍前頭列隊完畢,隆慶皇帝專屬背景音樂響起,操勞過度的嗡嗡,頂著一對黑眼圈,在孟沖的攙扶下,在金臺帷幄升座。

  所有人跪拜于地,山呼萬歲,行五拜三叩大禮后。新任司禮監掌印孟沖,宣讀了殿試的圣旨。

  隆慶五年的殿試便正式開始了…

  待擔任殿試提調官的禮部尚書潘晟,指揮著中式舉子們謝恩后,在兩側左廊廡坐定,掌卷官便開始發放策題和答案紙了。

  除了出題的高拱,其余大臣也不知道考題,都好奇的立在考生身后,看看高閣老這回出了什么題目。

  眾人便見上頭寫著:

  ‘制曰:朕昭承天命,纘御丕基五年,于茲夙夜皇皇,圖維治理…’

  看到這兒,大臣們難免腹誹,你個小蜜蜂,還真好意思說…

  ‘每思與天下共享和平之福,而未臻厥效,朕甚惑之…使民勤事而不暇習于上下等儀之中,消其尊崇富侈之心,是以化行俗美、天下和平,然歟,否歟?’

  ‘漢治號為近古,當其時獻議之臣,猶有欲定經制者,欲建萬世之業者,欲不嚴而成化者之三臣者,皆病徒法不足以興治,然則如何而可以致太平歟?’

  ‘…洪武禮制禮儀定式大明集禮所載制度,精詳達于上下,可萬世行之,而寡過矣。乃令治績罔效…豈政之文徒具而禮之實未至歟?’

  看到策論中的三問,都沒出香山論壇的議題范疇,而且老師還詳細剖陳過。科學弟子們全都心花怒放,暗叫道:

  ‘師父真乃神人也,把高胡子的心思都猜透了!’

  一個個自然士氣大振,精神百倍,下筆如神,寫出一篇篇洋洋灑灑的大文章。

  然后檢查,謄抄,再檢查,瀟灑的交卷,離場,八大胡同我來了…

  是還欠同鄉們的酒,才不是去尋花問柳呢。

  科學家怎么會去嫖呢,都是自己解決好吧?

  因為從科學角度來講,后者效果一樣,成本低還衛生。

  才不是因為科學家窮呢。

  當晚,受卷官將策論卷子糊好名,由掌卷官送去東閣讀卷官處,決定三甲名次。

  讀卷官本當以內閣首輔為首,但李春芳嚷嚷退休許久的人了,哪好意思跟高拱爭,便推說自己眼暈,從旁偷個懶,請高拱座了正位。

  高閣老自然當仁不讓了,不過皇帝已經決定,或者說他已經決定,殿試后就準李春芳致仕,對他自然要和氣一點了。

  可對趙貞吉,高拱是一點好聲氣也沒有,老趙也知道自己呆不久了,哪會忍氣吞聲?閱卷過程中,兩人吵了不知多少回。

  幸虧殿試閱卷就一天,要是跟會試一樣,把主考官鎖在一起一個月,兩位大學士非得搞出人命不可。

  待到第二天中午時,四百份考卷,按照高閣老的意志,排出了名次。然后高拱和英國公一道,捧著初定的十分考卷,到文華殿讀卷,由皇帝欽定前幾名。

  但隆慶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頭,他最近迷上了真人扮演游戲,急著回去當他的西門大官人,與花花奴兒扮的潘金蓮演對手戲呢。哪有心思在這兒聽鬼扯?

  耐著性子聽完三份,他便迫不及待下旨免讀,又對高拱說,名次很公允,就這么著吧。

  說完剛要閃人,才意識到自己還不知道狀元是哪位。

  便重新擱下屁股問道:“打開看看,今年狀元郎姓甚名誰啊?”

  “是。”孟沖便將第一份考卷撕去糊名,奉給皇帝。

  隆慶接過來一看,笑道:“于…慎…思…名字不錯,慎思篤行,朕看能行。那今科的狀元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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