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便說過,殿試只考一篇策論,而且只排名次不淘汰。不過,殿試的名次對中式舉人日后入仕和升遷具有重要的影響,因此依然至關重要。
三鼎甲可以得到特殊的榮譽稱號,前幾十名的進士有更大的機會成為庶吉士,走上人生巔峰。
而不幸落到三甲的,則只會得到‘賜同進士出身’的頭銜。雖然也是正牌子進士,足以告慰祖宗了,可在二甲進士出身的同僚面前,就像‘如夫人’一樣,總是抬不起頭來。而且二甲進士一般留京,三甲同進士則大都外放,日后仕途自然天差地別。
但策論是中式舉子們平日訓練最少一個項目,倒不是文體上有什么難度。能寫好八股的讀書人,寫什么的文章都信手拈來。關鍵問題是要言之有物啊,這可正擊中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呆子們的軟肋。他們懂什么國家大政,邊防水利?
之前鄉試會試中雖然也有策論,但文章好壞并不影響成績。這一方面是因為八股文的評判標準相對客觀,另一方面也是他們的策論言之無物,毫無價值的緣故。
現在到了必須要用策論決勝負的殿試了,中式舉子們才慌了神。這時候若誰能押中了題目,再請京中的高官指點一番,那自然勢必會名列前茅啊。
至于押題這種事,也不是趙公子謙虛,大明朝沒人比他更會了。因為他可是精研過《明實錄》的人…事實上,趙公子的大預言術也大都來源于《實錄》,只可惜實錄上只有殿試題目,沒有會試題更沒有鄉試題,不然以趙公子毫無節操的尿性,說不得也要親自下場,混個進士耍耍。
畢竟人生四大喜,缺了‘金榜題名時’,總是一種遺憾。就是考中進士不當官,做個鄉居進士也是好的嘛。
可惜他今生是沒指望了。也只能把老子和弟子都培養成進士,權解下遺憾而已了…只是他這個弟子有點多啊,光隆慶五年這一科,就出了九九八十一個進士。
現在趙昊就要對這八十一個階級弟兄…哦不,入室弟子,進行傳說中的究極特訓了。
只是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再如之前給老爹進行的特訓那樣,直接以祖宗夢中授題為借口,直接拿出考題,顯然就不合適了。那樣他煞費苦心通過傅科擺,為弟子們重塑的三觀,頃刻間又要打回原形了。
一代宗師做事情,必須要高端大氣上檔次。
他讓擔任常務副院長的王武陽,提前將書院位置最好的半山亭,改建為一個可容納兩百人的室內會場,命名為‘爭鳴閣’。
然后邀請京中官員…除了申時行、王錫爵、余有丁這些翰林官外,還會邀請各部的郎官之類的事務官,舉行一場為期十天的香山論壇。
十天論壇中,他每天會給出一個議題,并邀請相關方面的官員前來做客,就此議題暢所欲言。會議由他親自主持,以掌控研討的方向,不要偏題。待嘉賓離開后,他還會再做總結發言,告訴弟子們誰是在狗放屁,誰是在放狗屁,哪些話可以聽,哪些話不能信,最后再給出自己的觀點…好啦,其實是高閣老的觀點啦。
當天會議結束后,弟子們趕緊趁著熱乎,就當日議題寫一篇策論。晚上,師兄和余有丁他們,會模擬總裁官,批閱他們的文章,一對一指出他們存在的問題,讓他們修改到滿意為止。
翌日又是新的一場研討,就新的議題重新來一遍…
看上去行的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哪怕余有丁等幫他閱卷的自己人,也挑不出半分瑕疵。
但實際上,趙昊已經將隆慶五年的殿試題,巧妙的揉進這十個議題中了。
因為策試是以皇帝的口吻,向中式舉子們詢問治國之策。所以一定會有具體的問題。
就像上一科的殿試,皇帝問了‘強兵破虜’、‘理財紓困’、‘流民問題’三問。這一科的策論題,也是由三個問題組成的。
一是‘消民尊崇富侈之心,可否就可以化行俗美,天下和平?’這是問,是否可以通過降低百姓的欲望,來讓百姓崇尚節儉,實現社會安定?
二是‘徒法不足以興治,如何可以致太平?’這是問,單靠制定法律不足以讓國家興盛,那又該如何做呢?
三是讓中式舉人們提建議,解決‘政之文徒具,而禮之實未至’的問題,以‘興教化、厚風俗’。
實話實說,這次的問題都太大太虛,遠不如上次的問題具體,這樣固然可以讓舉子們都能有話可說,不至于像上次那樣慘不忍睹。但也很難寫得深入,寫得出彩,也就很難拉開差距。
不過這樣更能考察出舉子們的水平…問一幫狗屁不懂書呆子,具體的國家事務,那才是問道于盲純扯淡呢。
也更能體現趙公子組織這種高端研討會的價值所在。趙昊通過引導從政多年的官員們,和專門研究這些問題的翰林們輪番思想碰撞,一輪輪頭腦風暴下來,自然能幫學生們打開思路,深入理解這些問題背后的體眼——改革!
在經過近兩年的軍事行動后,高閣老基本解決了蒙古人的威脅,廣西的叛亂也差不多平定了。這也讓他徹底建立起了個人權威,從各種意義上講,改革的時機已經成熟。素來只爭朝夕的高閣老,便要用這次殿試,來為自己的內政改革做鋪陳了。
如果說,隆慶二年的殿試,是保皇黨大勝利的話。那么這次殿試,就勢必是改革黨的天下了。中式舉子們要是學上一屆,大肆鼓吹什么‘乾綱獨斷、君宰其權’的話,肯定妥妥的掉進同進士。
高閣老雖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但屁股決定腦袋,他所處的位置讓他更希望‘圣天子垂拱而治’,‘委權柄于內閣’。這跟他和皇帝的感情無關,換成誰坐在他的位子上都一樣。
為其十天的論壇結束后,弟子們稍事休息,又接受了前輩三鼎甲們,悉心傳授策論寫作的諸多要點心得,以及殿試當天應注意的諸多事項。
三月十三日弟子們便一起拜別師父和諸位師兄,下山應考去了。按例三月十四日,中式舉人要到禮部報名,并聽取殿試相關須知。十五日當天,就是殿試的日子了。
看著意氣風發的弟子們,成群結隊走下山門,消失在林蔭道中,趙公子大有一種天下英才自我門出的自豪感。
“能給師父當徒兒,真是太幸福了。”一旁已經開始蓄須的王武陽,奉上了今日份的馬屁。“有師父的科學思想和英明領導,我科學必成大明顯學啊!”
“是啊,大比之后,從遼東到廣東,從山西到廣西,我科學的大名將無人不曉。”要強的王鼎爵豈能落后?一定要比大師兄拍得更肉麻才行。
“呵呵,你們想得太簡單了…”趙昊卻搖搖頭。
“師父是擔心樹大招風,引來高胡子打壓?”陳于陛輕聲問道,他爹陳閣老是倒在高拱手下的第一名閣員,而且是用極端羞辱的方式,將他爹擠出的內閣,他自然毫不掩飾對高拱的憎恨。
趙昊又搖搖頭,沒說話。他總不能說,高拱蹦跶不了幾天了,我擔心的是我岳父。他老人幾年后就會毀天下書院,禁止私人講學了…到時候這一關怎么過?是個大麻煩啊。
這不是說大家成了翁婿,就可以高抬貴手的。
因為‘張居正最憎講學,言之切齒。’雖然他當年參加靈濟宮講學最積極,總是搬小板凳坐在第一排,但那是為了得到徐閣老的愛。實際上,他對書院講學特別厭惡,說書院講學有三大害。
一是‘相互勾結、把持郡邑。’二是‘徒侶眾盛,異趨為事’,三是‘搖撼朝廷,爽亂名實’!
在他看來,書院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影響穩定的大毒草——思想上,書院大都推崇心學,抨擊理學,沖擊名教,動搖了國家的思想根基;政治上,一群讀書人聚在一起,考取功名,不斷擴大影響,再與地方豪紳勾結,形成一個個利益集團,削弱了國家的統治權威。
身為首輔,國家機器的操縱者與維護者,張居正必須要以維持穩定為己任。要是他連女婿的書院都不關,全國上百家書院,一家他也關不了。
所以到時候這一刀,八成是躲不過去的…
趙公子心頭升起一絲明悟,卻沒有任何要收手的意思,反而抖擻精神,沉聲對眾弟子道:“為師明年要在濟南、寧波、潮州,再建三所書院,你們自己商量一下,看看想去哪邊坐鎮!”
既然改變不了岳父的決心,那就在禁毀之前,多開幾家書院,多收一些學生吧!
又不是焚書坑儒,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到時候上網課…哦不,函授。
王武陽王鼎爵等人聞言神情一振,終于可以離開北京,展翅高飛了。
“太好了,我們都在京城快憋出病來了…”大師兄眼淚汪汪道:“師父你對我們真好。”
“你得留下,照看香山書院。”趙昊卻微笑道。
“是,師父…”王武陽只好委屈的點點頭,旋即又振奮精神道:“師父讓弟子往東,我絕不往西。讓我打狗,我絕不攆雞!”
“好好,這才有個大弟子的樣嘛。”趙昊滿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王武陽半邊身子都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