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轉換之間,我一直在思忖著當如何面對華清。
若無她的舍身相護,絕不可能有我百年后的涅槃重生。讓我手刃救命恩人,我于心何忍?
可若是不斬草除根,只要華清存活一日,黎民蒼生便永無寧日。
替天行道,勢在必行。
但這對我來說,是個實實在在的死局。
不多時,迷霧漸濃,我又被一股蠻力拽向了六界未亡前人煙稀少的虛無界大陸。
彼時的虛無界大陸,萬里林海,層林盡染,虬枝蒼勁,生機溢滿眼簾。
大片沼澤之上,橫陳著成坑坑洼洼的水坑,如水的銀輝傾瀉一地,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于沼澤上空低飛而過,終于窺見華清的身影。
她鬼鬼祟祟地藏在水天相接之處,屏息凝神,偷聽著上古魔龍身歸混沌之前留下的泣血警示。
華清血紅了眼,死死地盯著盤云柱上氣息奄奄的魔龍,她將雙手藏于黢黑不見五指的暗處,雙拳緊攥,手背上青筋迭起。
她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歌兒,對不住了。”
她還說,“這世上,只需要一個凰神鳳主。我若想活,你須得死。”
最后的最后,她一人藏于黢黑的林子中,靜坐了一宿。
夜涼如水,我立在她面前,看著她一點一點淪陷于不甘之中,明知她深陷泥淖,卻無法向她伸向援手。
晨光乍亮,華清猛然睜開了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
她倏爾起身,面上洋溢著和煦的笑容,唯有我知道,她的笑,從未及眼底。
“歌兒,你終于來了。”
華清蒼老的聲音非但沒有打破林中詭異的氣氛,反倒同血色朝陽一道,將這片欣欣向榮的林木渲染得陰森恐怖。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盡管眼前的華清稚嫩如豆蔻少女,但她周身散發著濃厚的死亡之氣,壓抑,孤憤,令人膽寒。
沉吟片刻,我審慎開口道,“是你以伏羲琴音蠱惑的普羅大眾,對么?”
華清面露燦笑,甚至還俏皮地同我眨了眨眼,“不然呢?很快,我就可以將那群愚民一網打盡。到時候,我便引洪淹死一部分,再引雷劈死一部分,而后再引火燒死一部分,最后再將活到最后的那部分,活活困死在虛無界大陸之上。”
“不得不說,你的復仇之計很詳盡,幾乎將所有人全算計在內。可復完仇之后呢,你當真能稱心如意么?被仇恨蒙蔽雙眼,終其一生,都不知何為快樂。”我如是說著,心里已然明白,華清這是要一條道走到黑,再無回頭的可能。
華清煞紅了眼,面上燦笑轉為獰笑,“你若是經歷過我所經歷過的一切,就當知道,唯有無窮無盡地報復,才能泄我心頭憤恨。”
她話音剛落,指尖處巧結蛛網,似要將我攏于夢中夢之中。
我為免節外生枝,急急捏碎了夢境,從華清橫跨數十萬年的夢境中閃身而退。
重回華清山主峰,華清已立于磐石之上,目露佞色,一身煞氣,讓人望而生畏。
嘶——
萬萬沒想到,華清竟當著我的面,將臉皮撕扯開來。
我眼睜睜地看著獨屬于華清的面皮從頭皮接縫處被她自己無情地扯落。
下一瞬,她指著自己滿臉的傷痕,幽怨至極地說道,“當年,那群狼心狗肺的東西將我逼上絕路,鎖我神力,使得我跌落萬丈懸崖之下。不幸中的萬幸,我雖被摔得面目全非,但并未因此丟了性命。你可知,每當我攬鏡自照之時,面上的每一道傷疤都在提醒著我,總有一天,定要這群曾犯下滔天罪責的世人以命相抵,為我這萬年來的悲慘際遇贖罪!”
我見她情緒愈發失控,眼角余光再度掃向火影幢幢的山腳下,心下只盼著容忌能快點歸來。我答應過他,從今往后絕不魯莽行事。他未歸來之前,我不想冒險同華清殊死搏斗。
說實話,在我嘗盡了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深情厚愛之后,怕死了生離死別。
為拖延時間,我隨口詢問著華清,“初初見你時,你還不是現在這般模樣。短短幾個月時間,你為何變得這么可怕?”
“我從來沒想過傷害你。一開始,我在避世拂塵中暗藏靈蟲,原想窺伺你的內心。當我發現你和東臨王之間的感情并未因魔神論而變味,心中確確實實生出幾分嫉妒。不過那時的我,還顧念著同你之間的情誼,不愿同你撕破臉皮,只得改頭換面,化名傾扇,繼在南羌密林之中,對你展開一系列的攻擊。”
我冷聲反問道,“所以,傾扇詐死的目的就是讓我徹底相信,我是這世上唯一的凰神鳳主,任何人都無法逆轉我終將成為滅世魔神的命運?”
“沒錯。不過,我確實心軟過一回,原想借著崆峒印穿梭時空的能力將你鎖在東臨王剛滿千歲時的仙界。只可惜,你不領情。”華清意識到山腳下的暴動趨于平緩,眸色驟冷,周身均散發著凜然的殺氣。
意識到容忌即將攀上華清山主峰,我心下大喜,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繼續拖延著時間,“你當真心軟過么?若是曾心軟過,為何轉眼又篡改了容忌的夢境,讓我誤以為是他下的斬草根?”
“且歌,我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對你,我從未有過彌天的怨氣,有的只有心疼。只可惜,相仿的遭遇,你卻比我幸福得多。同是歷經滄桑,我被遺忘在歷史的角落無人問津,而你卻被人捧在手心寵成掌上明珠。說到底,我是嫉妒你的。”
愛與被愛,從來都不是單向的。
華清果真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她只知萬千燈火下溢滿的幸福不屬于她,卻不知幸福曾同她僅有咫尺之距。
布爾的萬年守候,于她而言,絕不是無足輕重。
遺憾的是,她為了復仇,放棄了被愛的權利。
華清掃了眼天邊瑰麗的霓虹,再度盤腿坐于磐石之上。
她將伏羲琴平放至雙膝間,再度以靡靡琴音蠱惑人心。
我緊握著軒轅劍,以銳不可當的劍勢逐一擊破著暗藏殺機的音律。
華清見狀,亦加快了撥弄琴弦的頻率,僅片刻功夫,便以千百音律將我包圍其中,“莫要壞了我的好事。若是惹急了我,不止是東臨王,連你我也不會放過。”
說話間,錚錚弦音便化作片片利刃,裹挾著排山倒海之勢,朝著我心腹處襲來。
這回,華清當真沒有心軟,招招致命。
我手持軒轅劍,將周身乾坤之力加注于劍身之上,氣勢洶洶地朝著華清劈砍而去。
空前的劍勢爆發出破空之聲,化為一道韌勁十足的流質暗影,毒蛇般朝著華清的命門襲去。那道暗影剛開始只是黢黑的一道,片刻之間,已然化作無數重影,將華清的所有退路堵死。
華清大驚,遽然間,數團鎏金色火焰起于伏羲琴弦根部,并隨著律動的琴音化為漫天火星,向那暗影最盛處迎去。
金光暗影于電光火石之間糾纏一處。
我見暗影并未占據絕對的優勢,旋即輕揮水袖,滅去彎刀暗影,使得漫天星火撲了個空,砸在粉塵飛飏的空氣中,匆匆然歸于寂滅。
華清稍稍松了口氣,撫琴之手已血肉模糊。
不過,我自然不會給她可趁之機,趁她稍有分神之際,軒轅劍再劃出一道極淡的劍痕,朝著華清心口突襲而去。
華清駭然變色,由于暗影來得太快,她指端還未成型的音刃已被完全打散。
千鈞一發之際,她急急地扛起伏羲琴,憑著伏羲琴中蘊藏著的無窮神力堪堪抵擋住了我愈發凌厲的劍勢。
“且歌,我最后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若是再胡攪蠻纏,我不介意玉石俱焚。”華清單臂攬著伏羲古琴,另一只手緊扣琴弦,大有同歸于盡之意。
我立于華清山之巔,睥睨著山下燈火,緩緩偏過頭,定定地望著華清,沉聲說道,“華清,陰陽兩極,相生相克。你可曾忘卻元始天尊對你的點撥?你可曾忘卻數十萬年前,你也是個心懷蒼生,博愛天下的姑娘?是時候睜眼看看這方天地了。這山河盛世,雖有動蕩,但從未讓人失望過。捫心自問,當年的你,當真是蒙受不白之冤被萬民逼上絕路的么?其實并不是。當年的你,隨手衍化出來的圣君,給六界甚至是虛無界大陸,都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
見她沉默不語,我旋即幻化出南羌密林中那些日日夜夜為她祈福的山魈精怪,“善惡是非,就交給上天來評判罷。這世上,尚有成千上萬的無辜者,一生行善,他們不該被你的怨氣所累。”
“華清,可能在你眼中,布爾只是你隨手救活的靈鷸鳥。可他卻念著一份情,生生守候了你數萬年。他的守候喚不回你的良知,他的死依舊喚不回你的良知,難道唯有萬物寂滅,你才愿意回首?”
“不,你錯了。你以為黎民蒼生會念著你的好?不,他們不會!危急關頭,他們只會將你推向斷頭臺,他們哪里會在意你的死活?他們在意的,永遠只有自己。”華清情緒大起大落,話音剛落,被以蠻力斬斷了伏羲琴弦。
錚錚錚錚——
剎那間,伏羲琴弦應聲而斷,弦聲如同凰鳥瀕死前的啼泣,聲聲泣血,剎那間使得萬物蒼生陷入癲狂狀態。
而最最兇猛的那道弦音,于暗處蟄伏許久,正當我引雷喚雨之際,突然間躥向我的心口,使得措手不及的我差點兒被弦音中傷。
電光火石之際,容忌著一身白衣,從山腳下扶搖直上。
他一個閃身將我攬入懷中,并順勢調轉了我與他的方位。
噗——
弦音正中容忌背脊之處,我亦隨著弦音猛烈的沖擊力被容忌撲倒在地。
“容忌…”我慌亂地拭去他臉上的血跡,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深怕一眨眼,他就悄然斷了氣。
容忌尤為隱忍地輕咳了兩聲,輕聲寬慰著我,“我沒事。”
“事到如今,你們還有心思打情罵俏?”華清冷眼看著滾作一團的我們,眸中滿是不屑。
我小心翼翼地扶起容忌,甚至不敢去看他背上的傷口,直截了當地擋在了容忌面前,引雷喚雨。
華清見狀,嘴角笑意愈發深邃,“怎么?難不成你以為幾道天雷就能劈死我不成?”
“不。我只想讓你看看黎民蒼生的真心,讓你死得其所。”
如果說,在華清準備對容忌下手之前,我對她還抱有一絲希望。現在的我,已然不再對她抱有一絲一毫的希望。
這段時間,皇甫軒賣出了幾十萬副畫作,那些畫中畫,遇水則顯。故而,我為虛無界大陸喚的這場雨,僅僅只是為了讓黎民百姓看清真相。
華清面露輕蔑,尤為篤定地說道,“想不到,你竟能守住四百年如一日的天真。醒醒吧!這些愚民,根本不會記得你的恩情。”
“那可未必,石心都有被捂熱的一天,更何況是人心呢?”我信誓旦旦地回著,心下卻沒什么底。
好在,這一回,黎民蒼生并未讓我失望。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四海八荒之中皆是此起彼伏的應援聲。
黯淡的天幕上,霓虹乍現,雀鳥筑橋,在天幕上拼出“誓死追隨鳳主”六字。
與此同時,空曠的山谷中,亦傳來了百獸鳴叫聲。
其聲響徹山谷,于華清山主峰之巔回旋往復,綿綿不絕。
華清面露困頓,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
“明白了嗎?以惡制惡,并不能杜絕其惡。以惡欺善,終究引火上身。你對這世界懷有多大的善意,世界也會以同等的溫柔回報你。”
我看著空中飛鳥,林中走獸,以及從四海八荒匯聚而來自發為我應援的黎民百姓,終于知道,他們值得我拼盡全力去守護。
華清稍顯眷戀地看著山腳下的萬家燈火,猛然將回過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撞上了容忌手中的斬天劍上。
斬天劍“唰”地一下貫穿了她的喉頭,她似感知不到痛覺一般,連眉頭都未抬一下。
華清喉間鮮血染紅了我的眼眸,透過朦朦朧朧的血霧,我怔怔地看著一炷香前尚還裹挾著滿身怨氣的華清自毀伏羲琴,眼睜睜地看著她撞見封喉,心里并無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莫名的難過與心痛。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后會無期。”華清單手捂著喉頭處的血窟窿,面上始終掛著淺淡的笑容。
上古魔龍的預言,終于在預言本身的推動下,半真半假,最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不知華清究竟有沒有成為滅世魔神,但她確確實實如預言中所示,死于容忌劍下,一劍封喉。
怔忪間,她用盡周身氣力,突破了飛鳥走獸的重重包圍,縱身躍下華清山主峰,任由華清山山后無風自起浪的淺海將她湮沒。
我立于華清山之巔,睥睨著白浪掀天的后山淺海,心下唏噓不已。不過我轉念一想,若華清的死,能換回虛無界的安寧,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出乎意料的是,這片大陸上的烽火硝煙,并沒有因為華清的死而平息。
當我隨著飛鳥走獸一同走出華清山脈之際,驚覺這片大陸的氣運幾近耗盡。
九州內,列缺霹靂,丘巒崩摧。荒火燎原,處處是哀嚎。
我驚愕地看著滿地瘡痍,心下尤為困惑。
神君已亡,圣君作古,自以為操控著一切的華清也縱身淺海。
照理說,虛無界勢必如同百年前那般,從無到有,火舞耀揚。
但事實上,虛無界頹勢盡顯,垂垂老矣,大有朝不保夕之勢。
容忌緊握著我的手,手心微涼,片刻間薄汗淋漓。
我回首望著面色蒼白的容忌,亦回握住他冰涼的手,“乖,讓我看看你背上的傷。”
“無礙。”
我見他步履愈發緩慢,著急忙慌地扶著他的腰身,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都快站不穩了,還逞強!”
“小傷。”
他話音剛落,就因體力不支,朝我懷中倒來。
“容忌!”
我驚慌失措地喚著他的名兒,冰涼的手指將他背后血色正濃的衣襟小心翼翼地撕扯開來。
數寸長碗口粗的傷疤橫亙在他寬闊的背脊之上,同他背上的舊傷交織在一塊,森森白骨于血色中駭然曝露于我眼前。
之前,我只知他背上的傷十分嚴重,卻不知傷口已傷及背脊,甚至于在他的背截骨上砸出了一個凹痕。
“這世上,當真沒有比你更倒霉的人了。不僅時常被我氣得跳腳,還因為我受了這么多傷。”我強忍著眼眶中直打轉的淚水,以治愈術替容忌療著背上的傷,卻發現他背上的傷已傷及根骨,一直汩汩淌著血,怎么著都止不住。
“能夠遇見你,定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何來倒霉一說?”容忌緩緩睜開眼,琥珀色的眼眸若琉璃般晶瑩剔透。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也像今天這般虛弱。
四百年前,我能替他撿回一條命,今天也一定可以。
為了止住他背上汩汩流出的血,我只得咬著牙,以手心冰刀為針,以八荒活水為線,一針針縫合著他背上的傷口。
“要是疼,你就咬一口我的胳膊吧。不過你得輕點,我超怕疼。”我輕撫著容忌蒼白的臉,尚未開始縫線,心里已經緊張的要命。
我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局促不安,早知就不該荒廢數百年的光陰,閑暇無事時學學女紅也好,起碼不會像現在這般手足無措。
容忌靜靜地趴在我腿上,長長的睫毛耷拉在蒼白的臉龐上,如林中受驚的小獸,著實惹人憐愛。
深吸了一口氣,我終于顫巍巍地握緊了冰針,朝著容忌背脊上可怖的傷口扎下。
“啊——”
“好疼…”
“老子要哭了!”
容忌背上的傷委實可怖,我足足縫了大半個時辰,才止住了如溪流般連綿不絕的熱血。
待我縫好線,喉嚨都給我喊啞了。
容忌怔怔地看著涕泗橫流的我,狂抽著嘴角,沉聲道,“嚎了大半個時辰,耳朵都給你叫聾了。”
他可能不知道,我若是不多嚎兩聲,心中情緒無處宣泄,怕是沒縫完線,就會被他觸目驚心的傷口嚇得暈死過去。
“笨蛋。同你說了,只是小傷,哭什么?”容忌原想拭去我臉上的淚痕,卻發現他的雙手滿是血污,遂松了手,以他涼涼的唇拭凈我花貓一樣的臉。
別看他潔癖深重,但他的潔癖跟他的人一樣,毫無原則。
也許,我臉上沾了鳥糞,他都能以同樣的方式給我抹凈。
容忌瞬間黑了臉,“你腦子里裝的都是些什么?是漿糊么?”
我一時高興,竟忘了他本就有看透人心的異能,訕訕笑道,“腦子里裝的都是你。”
“你是說,我是漿糊?”他反問道。
盡管,現在的容忌看上去還很虛弱,但他的精氣神似乎好了些。再加之,怕我擔憂,他還別出心裁地同我抬杠,欲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將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感動之余,心里眼里甚至于往后的朝朝暮暮,都只能是他。
三日后,九州之內,暴動漸止,但虛無界的頹勢并沒有因此而逆轉。
滾滾驚雷中,師父冒雨而來,芝麻大點的眼珠子尚未及雨點大。
他一身泥濘,狼狽不堪。
“忌兒,小七,這第九關古戰場的最后一道陣法,事關虛無界的生死存亡。速速隨我去云秦烽火臺。”
聞言,我與容忌遂緊隨師父身后,瞬移至云秦百尺高的烽火臺之上。
烽火臺的臺面是一個太極八卦盤,八卦盤邊沿處分布著五個落腳點。
師父指著五個落腳點,氣喘吁吁道,“五行陣法并不難解。虛無界的氣運分別落在五王身上,只要你們五人同時登上太極八卦盤,集五人合力于一身,便能輕巧破陣,使得虛無界重歸安寧。”
師父語落,我與容忌分站水、火兩個落腳點,祁汜、二師兄分站金、土兩個落腳點。
我們四人面面相覷,緊緊盯著被楚荷攙扶而來的葉修,委實不大相信幾乎成為廢人的葉修,身上居然還留存著虛無界的氣運。
“師父,葉修連站都站不穩,讓他占據木位,會否壞事?”我拽著師父的衣袖,輕聲低語道。
師父搖了搖頭,無奈地說道,“本該讓帝俊那小子來,只不過帝俊同祁汜一般,修的金系道法,馭不住木位上的幽冥魔氣。”
話雖如此,但我對葉修委實沒有好感,一雙眼緊盯著鄰側葉修,戒備心頓起。
彼時,雨止風歇,蔽日烏云四散,瑰麗的祥云于天邊乍現,大有向好之勢。
師父與無涯師伯立于太極八卦盤陰陽兩極之處,于同一時刻振臂高呼,“合五行之力!”
聞言,五行站點旋即迸發出五道光芒,于太極八卦盤中央匯攏而去。
我尤為困惑地以眼角余光瞥了眼葉修,卻驚愕地發現他已然不管不顧地朝我飛撲而來。
他一身紫袍,無風而飏。
更令人驚懼的是,他周身噬骨的殺氣中,竟有噴薄而出的善緣相隨相行。
葉修離位,五行陣法就此被損毀,除卻葉修,在場之人均被五行陣法中的幽冥魔氣所傷。
“阿修,你做什么!”
祁汜驚慌失措地朝我飛奔而來,因為懼意,聲色大變。
與此同時,立于我對面的容忌亦闊步朝我撲來,只是他背上的傷尚未痊愈,大大桎梏了他的速度。
意識到葉修的目的,我忙不迭地往邊上閃著,但他速度之快,使得我躲閃不及。
倉皇間的一眼,我竟發現葉修暗紫色的眼眸于無形間化成了銀灰色的蛇眼。
“冷夜?!”
驚懼之余,我已退至太極八卦盤邊沿處,避無可避。
怪不得封於死前看到呱唧頂上冒出的善緣,默念了一句,“輸了,輸得一敗涂地!”
封於和冷夜以虛無界大陸為棋局,斗了上百年,他口中的“輸”,應當指的是輸給了詐死而歸的冷夜。
葉修聞言,面上現出詭異至極的獰笑,“本座這輩子,還未輸過。”
果真是冷夜!
我瞳孔微縮,已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后仰著身體,由著八荒活水承托著我凌空的雙腳,盡全力抵御著葉修的突襲。
“莫要再負隅頑抗。本座蟄伏許久,就連做夢,都在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葉修說話間,微微分叉的黑舌已然貼近我的臉頰。
他雙手做鷹爪狀,將泛著紫光,同渾厚善緣融為一團的幽冥魔氣一道,朝著我心口處襲來。
電光火石之際,一抹黑影先祁汜與容忌一步,死死地擋在我身前,替我擋去了所有的傷害。
原本,我若以乾坤之力對上葉修冗雜了畢生修為的這一掌,即便小勝一籌,也該被幽冥魔氣反噬,經脈寸斷,淪為廢人。
不成想,一直被鎖于招搖山上的天弋,竟在此刻為我擋下了足以焚天滅地的一掌。
我錯愕地看著面前蓬頭垢面,被封於的五行邪火灼燒地滿面瘡痍的天弋,驚愕地說不出話。
“貧僧說過,即便要死,貧僧也會死在你的前頭,替你擋盡傷害。女施主,貧僧可否以死換得你的永生不忘?”
天弋曜黑的眼眸中,有玉帛的剪影。
占據了葉修軀殼,又卷土重來的冷夜神色大駭,他顯然未意識到天弋會壞了他的全盤計劃,氣得渾身發顫,“天弋,你!”
天弋回眸,雙手合十,朝著葉修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祖師爺,世上并無不透風的墻,多年前貧僧就得知葉修是你的入室弟子。貧僧還知,你口中所謂的善緣并非由善念所生,而是同怨念相伴相行的邪念而生。自你詐死之際,貧僧便算到了你會于丘巒崩摧之際嗜血歸來,自然算到了貧僧這輩子的最后一次善行,就是終結你的邪念。”
“孽徒!”
冷夜話音未落,前有祁汜承影劍穿喉而過,后有楚荷拿捏著隨侯珠,斷卻他的后路。
誰能想到,蟄伏多日的冷夜,尚未說上一句整話,就被利刃穿喉,被隨侯珠鎖魂奪魄,落得了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女菩薩,玉帛好喜歡你。”天弋喃喃自語著,曜黑的眼眸驟然黯淡,不過他的嘴角,卻揚起了一抹淺淡的笑意。
“玉帛,珍重。”
我知天弋再無活命的可能,卻依舊道了聲珍重。
天弋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頃刻間便化作一團灰燼,隨風而逝。
轟——
天雷作響,天塹迸裂,烏泱泱的天幕愈發暗沉。
血色霹靂砸向九州大地,使得九州百姓人心惶惶,逃無可逃。
師父頹然地癱坐于八卦盤上,唉聲嘆氣道,“殺千刀的冷夜,真真是陰魂不散。現在倒好,五行陣法缺了個人,叫老身上哪兒找去!”
“了塵道長,你看,我合適么?”
正當此時,許久未見的李牧桑突然現身。
乍眼一看,我便注意到了他尤為刺目的滿頭白發,不過他似乎已經走出了往日的陰霾,又變回了多年前瀟灑不羈模樣。
他手搖著浩海折扇,不疾不徐地登上了太極八卦盤,在師父跟前轉了兩大圈,信心滿滿地等待著師父的“宣判”。
師父瞪大了眼仔仔細細地瞅著李牧桑,突然間一蹦三尺高,如獲至寶地撲入李牧桑懷中,喜極而泣,“好小子!合適,未免也太合適了!”
想來也是。
李牧桑本就是西越之主,這世上,恐怕沒人比他更合適占據木位。
待一切準備就緒,五行之陣終于被五道耀光一同開啟。
剎那間,驚雷聲止,海嘯聲歇,處于驚恐中的黎民蒼生紛紛揚起了頭,看向突然放晴的天幕。
偌大的虛無界,安靜地同一塊死地一般,萬籟俱寂。
陣法得解,第九關古戰場就此破滅。
但我萬萬沒料到,短暫的安寧過后,虛無界大陸將迎來不可逆轉的浩劫。
第九關古戰場的不竭神力化作了綿綿無盡的爆破力,將虛無界大陸炸得滿目瘡痍,只剩下了個空殼。
“怎么回事?”二師兄惶惑不解地仰頭天幕上破損的缺口,駭然失色。
師父亦躥至無涯師伯身上,急得聲音發顫,失聲驚呼道,“虛無界大陸要塌了!”
這一刻,我總算明白上古魔龍預言中,為何稱凰神鳳主為虛無界最后一位魔神。因為,虛無界命數將近,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出現兩位魔神。
可惜,之前所有人都將重點放在“魔神”二字身上,卻沒有人思尋過極其詭異的“最后一位”四字。
天后臨了前,亦說過虛無界大陸正如其名,縹緲虛無。遺憾的是,她并未說完,就已經一命嗚呼。
我瞅著即將塌陷的天幕,快步朝著容忌奔去。
生要同榻而眠,死亦要同穴相依。
容忌順勢將我摟在懷中,指著天邊的紅日說道,“也許,一線生機藏于紅日中。”
祁汜附和道,“沒錯。虛無界大陸上,最大的謎團就是西升東落的紅日。倘若虛無界只是六界的一面鏡像,那從虛無界上看到的紅日,不正是西升東落?”
聞言,我亦掏出了袖中的竹蕖紫蔽扇,終于悟得扇中禪機。
竹蕖紫蔽扇陰陽兩面不止指代著華清的陰陽兩面,也可指代著互為鏡像的六界與虛無界。
“今日,即是我等重回六界之日。大家唯有齊心協力,眾志成城,拼盡所有氣力,才能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萬民聽令,攻日!”
下一瞬,虛無界大陸上但凡有些道行之人,紛紛在師父雄渾有力,貫徹四海的洪亮嗓音中,依令行事。
我亦謹聽師父所言,將周身乾坤之力融于合力之中,并竭盡所能地以萬民合力去撬開隱藏在紅日背后的生門。
眼角余光瞥向高臺下拼盡全力的黎民百姓,耳邊亦縈繞著萬獸此起彼伏的咆哮聲,此情此景,并不似想象中的悲壯,反倒令人熱血沸騰,斗志昂揚。
“開了!”
“紅日開了!”
在萬民翹首以盼中,強大的合力終于撬開了大半邊紅日。
我與容忌并肩而立,看著黎民百姓歡欣鼓舞地撤離虛無界,相擁而泣。
師父亦躥上無涯師伯的腰,揭下無涯師伯的斗笠,激動地嚎啕大哭。
整整一天一夜,虛無界的萬獸萬靈萬民萬物終于撤離完畢。
落在最后頭的我,同容忌十指相扣,亦朝著漸趨黯淡的紅日奔去。
六界,時隔百年,我們終于得以完身歸去。
我稍顯眷戀地回眸瞥了眼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轟塌的虛無界大陸,驚覺祁汜一人仍立于烽火臺上。
他身著玄色龍紋錦袍,頭頂紅纓金冠,背手負立,站于烽火臺上睥睨著滿目瘡痍的虛無界大陸。
見狀,我連連頓住腳步,不解地看向巋然不動地立于原地的祁汜,嘶聲喊道,“還不快走?”
“好。”
恍然間,祁汜雙眸中沁著一層薄霧,他如是應著,但雙腿依舊死死地定在烽火臺上,一動不動。
該死!
我低咒了一聲,正準備原路折返將祁汜拖出虛無界,不料天外飛石將我與容忌十指相扣的手生生隔絕開來。
再度回眸,容忌已被紅日中的不竭之力推向了六界。
而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紅日后的缺口被紅日所掩,硬生生地被遺留在了虛無界大陸之上。
“不!”
我不管不顧地飛撲至紅日濺著火星子尤為灼燙的表面,眨眼間便從心急如焚到心如死灰。
祁汜見狀,著急忙慌地飛至我身側,將我硬生生地拽下紅日。
“有朕在,別怕。”祁汜沉聲說道。
“我只是不甘心。歷盡千辛排除萬難之后,終究還是無法與他長相廝守。”我訥訥地癱坐在地,雙眸一度無法聚焦。
“笨蛋歌兒,只要朕在一日,就勢必會滿足你的所有愿望。”祁汜輕撫著我的腦門,低低說道。
許久,我才回過神,隨口問了一句,“為何不肯走?”
祁汜攤了攤手,故作輕快地說道,“總要有人留在最后把控著全局不是?放心,只消一會兒,朕定與你一道遁日而逃。”
我見他信誓旦旦的模樣,正欲詢問他當以何法遁日而逃,無意間瞥見了攏于他袖中的無名牌位。
“這是誰的牌位?”我疑惑地指著他袖中的牌位,輕聲問道。
祁汜笑而不語,水袖輕揚,周身魔氣大盛。
下一瞬,紅日被魔氣所侵,生門大開。
我只覺耳邊傳來一陣轟鳴,再度睜眼,已經重重地砸至容忌身上。
容忌背上傷勢未愈,而今被我狠狠一砸,便倒在地上,半天站不起身。
他尤為激動地將我摟入懷中,身體顫得厲害。
我的情況比他好不了多少,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之中,就怕再度同他分離。
“差點兒,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我埋在他懷中嚎啕大哭,將近年來所受的委屈盡數宣泄。
容忌亦久久不得平靜,他捧著我的臉,一遍又一遍呢喃的我的名字,“歌兒,欠你的一世繁華,余生來還,可好?”
“嗯。余身來還!”
我迫切地點了點頭,順勢將身上帶傷的容忌撲倒在地。
容忌聽明白了我的話中之意,蒼白的臉頰上飛現兩抹紅云。
他以雙手擋在身前,尤為窘迫道,“回去再睡,如何?”
我朝著他的翹臀尤為霸氣地揮去一掌,雄赳赳氣昂昂道,“不,擇日不如撞日。老娘今日定要翻身做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