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甄善安詳時,庭院一株梅樹下,原本盤膝閉目打坐的無塵緩緩睜開眼睛,他靜靜地看著熄了燈的禪房。
許久,他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無聲地走向梅林深處。
梅樹高大,淡粉、白色的梅花開滿枝丫,繁花如雪,他沒走一步,兩邊的梅樹便無聲地分開一條路,漸漸顯露出被層層梅花遮掩住的禪房。
無塵站在禪房外,抬起手,放在鏤著并蒂蓮花枝的門上,許久,才緩緩推開。
與他簡單到似毫無生氣的禪房相比,這間禪房布置極為精致清幽,清風蓮花的扇屏隔開內外兩室,外間擺著軟塌、茶案,窗邊還有書架桌椅,內室有女子梳妝臺,上面放著個四層精致妝奩,臨窗擺著繡架,水銀蓮花浮雕的香爐吐著暖暖的香霧…
與其說這是間禪房,倒不如說是女子閨房,而雖無人居住,卻十分整潔干凈,并不似無塵說的那樣積了灰塵,不適合居住。
顯然無塵打了誑語,若甄善在這,一定又得感慨時間真可怕,如今的小和尚破起戒、說起慌來都能面不改色了。
無塵輕聲地走到床榻,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撩開放下的床帳,卻見素色綢緞被上放著一個精美的圓瓷瓶。
他緩緩單膝跪了下來,顫抖的指尖輕觸瓷瓶,小心翼翼如在撫著心愛女子的臉頰,無塵的聲音喑啞,溫柔到詭異,“悟心,你是回來了,真好。”
阿彌陀佛,他吃齋誦經,心中卻再無佛,只為念她安好,修一個再相逢的妄念,縱使墮入煉獄,血腥滿身,化身修羅,也再所不惜。
無塵垂下眼簾,眉間再無澄澈圣潔,變得幽涼詭譎、寂寥殘忍,陰影漸漸將他籠罩,一點一點吞噬他的佛性,幽暗可怕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從他身上溢出,再無佛子,唯有滿心愛恨貪嗔的修羅魔神。
佛魔兩面,即然虔誠跪拜的佛拯救不了她,那他便殺神成魔,只要能再見她,魂飛魄散又如何?
白色瓷瓶在他掌心漸漸消散,她回來了,那它就不需要再留下了,直至指尖只余一點塵灰,無塵輕輕地收回手,慢慢雙手合十,輕嘆一聲佛號,又是她記憶里干凈圣潔的佛子。
腦子險些打結的甄善也沒糾結太久,“安詳”了一會兒,聞著屋里清幽的檀香,睡意上涌,她很快就陷入沉睡中,因而也不知道,無塵從梅林深處的禪房回來后,就一直站在門外,仿佛透過門,安靜地凝視著她。
睡著后,人就沒了時間觀念,一閉眼,一睜眼,就是一夜,甄善朦朧地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外面天光大亮,看那日光,應該早上八九點了。
甄善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眸光冷凝地看向桌案上的香爐,但須臾,眼底的寒意又消散,只是變成了頭有點疼。
她竟然在無塵的房間里完全放松了警惕,睡了個天昏地暗?
一次失憶,丟了大半的腦子,犯蠢不說,居然連警惕性都給丟了?
甄善掩面呻吟,心情無比之沉重,想自閉。
然而,妖妃娘娘也沒能憂郁多久,這標簽不太符合她的人設,只能做做樣子而已,再說,這坑都已經跳進來,她再頭禿,除了努力爬出來,還能如何?總不能將自己給埋了吧!
只是,甄善決定,以后一定要離和尚遠一些,尤其是那些長得漂亮,還有一顆通透澄澈的佛心的和尚,更是招惹不得。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隨之是無塵清冽干凈的嗓音,“施主,可醒了?”
甄善一僵,遠離是不可能遠離了,她只能按住自己罪惡的爪子,和惡劣的征服欲。
不怪她,只怪小和尚太誘人了!
浸染黑暗血腥的人哪能不向往溫暖干凈的光呢?
偏偏無塵小和尚還哪兒都長在她心坎上,更是妖妃娘娘剛離開暗無天日的地獄時觸碰的一抹光明,不是初戀,沒有那么刻骨銘心,卻是最叫她不舍、不忍,連一貫的冷漠心腸都消失。
甄善搖搖頭,果然是這些年,裝的凡心太多了,她在想,如果是現在的自己,還會如當初,如此決絕地對待無塵?
答案她也不知,只或許她不會那么尖銳,硬是逼他做選擇,不給他和自己半點退路,更也不會如此理直氣壯地把這個圣潔的佛子硬拽入紅塵情劫中。
對于無塵,終歸是她算計在先,經歷那么多,方才知他那顆無暇溫暖的心有多難得。
甄善眸光有些黯,只,他們都回不去了,如今再見,只余不能相識的‘施主’和‘大師’,再無溫暖燈火下,相視一笑的‘無塵’和‘悟心’了。
“施主?”
無塵久等她未回應,淡漠的聲線染上了緊張。
“來了,”甄善應了一聲,走過去打開禪門,對上他還尚未平靜的擔憂眸光。
他們也都變了,至少從前的無塵,淡然空靈,無悲無喜,極少顯露出情緒來,現在,她不經意的一個舉動,都會令他各種緊張。
這是她曾經想要的,卻遲了那么久,再難高興起來,只剩滿心嘆息和無可奈何。
無塵見她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繃緊的心才漸漸送下來,垂眸,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可是打擾到施主了?”
甄善發現除非她情緒有波動,一般時候,兩人對面,他都極少直視她,如果她沒發現他眼底刻骨的情意,或許都要以為小和尚是討厭她了呢。
甄善笑了笑,“沒有,我也醒了,只是借大師的禪房歇腳,不想睡得那么晚,實在失禮了。”
無塵搖頭,“施主昨日睡得遲,無需在意這些。”
甄善點點頭,“謝謝大師。”
無塵:“施主先洗漱,廚房里備好了素齋。”
甄善這才發現門邊放著銅色水壺和水盆,水盆邊緣還搭著干凈的毛巾。
無塵有些遲疑地問:“若施主不介意,貧僧幫施主拿進去?”
甄善彎腰拿起東西,“沒事,也不重,我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