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里,張讓保持呆呆望天的姿勢已經有一個多時辰,
幾個小內侍不明白祖宗為何在收到趙常侍的戰報之后幾天來一直都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見張讓發呆,他們也只能暫時拋下手上的活計,陪在張讓的身邊跟這個老奸巨猾的大宦官一起看天發呆,
過了許久許久,張讓才幽幽的嘆了口氣,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一瞬間竟又老了幾歲。
“后生可畏啊。”
張讓說的后生自然就是劉備,
趙忠和劉焉一起發回戰報,訴說巨鹿大捷,劉備率領自募的鄉勇輕易攻破城門,斬殺亂民無數,平息了這場已經持續月余的大亂,
先不說真實的戰況到底如何,單單是能讓張讓和劉焉這兩個素來尿不到一個壺里的家伙交口稱贊,這劉備的本事已經算是超過了張讓之前的設想。
而且…
他攤開膝上的另一封信,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微微有些怪異。
這是今天趙忠剛剛獻上的奏疏,上面說原巨鹿太守郭典勾結亂民欲圖不軌,在半途率軍伏擊劉備,已經被當場格殺,
而趙忠收到的小道消息是,郭典當時確實暗中埋伏對劉備發動攻擊,
但劉備在幾乎沒有遭受損傷的情況下突入敵陣,亂軍之中俘獲郭典,當場斬殺。
一個兩千石的太守,說殺就殺。
這份手段,這份膽略,包括這份武藝,
嘖,還真是英雄有為。
其實從劉備斬殺檀石槐開始,人精張讓就已經意識到了劉備的不凡,
也想著天子對劉備頗為重視,總有一日會把他召喚來雒陽,
到時候自己徐徐送些好處,說不定能讓劉備投身自己門下。
可劉備的發展速度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趙忠更是借了劉備的光,已經封了車騎將軍,統籌北邊戰事,比在宮中行走服侍的張讓更加逍遙快活,
這讓一直位列十常侍之首的張讓如何不羨慕的胃里發酸。
好在,現在還為時不晚。
“告訴朝中咱們的人,誰也不許說劉備半句不好,
更不許吹捧太過,以免天子逼他北征。
嗯,若是真要北征,也不能阻攔。”
張讓無力的捏了捏太陽穴,在兩個內侍的小心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
“去見天子,我要給天子報喜。”
天子這些年來每日閱讀天書,愈發成熟穩重,心機深沉讓張讓等人再也不敢輕視,愈發小心服侍。
說起來張讓有些沮喪,他和趙忠是除了天子之外少有能完整閱讀三卷天書的人,可卻沒能從天書中汲取絲毫的營養,現在還一頭霧水,
倒是天子似乎從三本天書中修到了什么,現在正在緩緩下一盤大棋。
大棋的內容張讓無從得知,但他知道,棋子里一定有劉備的身影。
要不要把此事告知劉備呢…
赤日炎炎似火燒,在吳地一處田野間,一個衣衫素雅的文士手搖羽扇跟另外一個衣衫襤褸、手持蒲扇的胖大老者下棋,
只是他們下的棋頗為另類,若是不相熟的人見了,定會看的一頭霧水,找不到規則所在。
那個文士盯著棋盤看了許久,手上的羽扇已經搖的呼呼作響,
面前那個胖大的老者看著文士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得意地嘿了一聲,道:
“上茶果,招待貴客了。”
“悔棋悔棋!”
那個文士心情煩躁,用力抖了抖衣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棋盤上一抹,
那個老者反應過來的時候,棋盤上的棋子已經都被那文士卷在一邊,不禁勃然大怒,
“好個王子師,悔棋便悔棋,抹了棋盤算什么道理。”
那文士尷尬地哼哼了一聲,見老者氣的額頭上青筋都綻了出來,皺眉道:
“我說老蔡,下個跳棋而已,
平素又無人陪我下,自然手藝不精,何必如此動怒。”
他見侍女遠遠的端來茶水瓜果,不禁眉開眼笑,道:
“西瓜,給我西瓜!”
那老者卻非常憤怒地一揮手,道:
“不給,這天下只有我家這一處種西瓜,就是不給爾吃!”
那文士騰地一下跳起來,罵道:
“好個老蔡,當真小氣,
老子在城里吃館子都不要錢,別說在你這吃倆爛西瓜。”
那老者反唇相譏道:
“嫌我西瓜爛?
好,汝便去看看,這天下還有何處有這珍饈美味。”
“呸,我走之前偷個瓜來,來年種在黃河灘,定比汝這吳地產瓜好吃太多。”
“汝還是世族望姓?偷西瓜這種事都敢說。”
兩人爭得面紅脖子粗,竟同時起了真火,片刻間扭打在一起,
那個侍女看的手足無措,只好干咳一聲,道:
“有客到。”
下一秒,之前還扭打做一團的二人已經轉眼坐好,一副風輕云淡地看著面前的棋盤,一個輕搖羽扇,一個輕搖蒲扇,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若是雒陽城的顯貴見了二人定會吃驚不小,因為這二人中稍年輕一副文士打扮的便是并州望族出身、現在擔任侍御史的王允,
而那個年紀稍長,如老農般打扮的,更是名滿天下的大儒蔡邕!
兩人分別坐好,可仍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僵持了許久,王允才率先嘆了口氣。
“算了,天人當年要我關照爾這臭脾氣,我便忍了。”
蔡邕嘿了一聲,使勁搖了幾下扇子,道:
“老夫在吳地逍遙快活,種瓜吃瓜,獨享美味,
汝為何從雒陽來此,攪了老夫的雅興。”
“要是為了爾這老狗,我哪里會千里跋涉至此荒蠻之地?
就為了吃爾兩塊爛西瓜?
老子是為了昭姬,爾腦子是不是有問題,為何答應劉虞要把昭姬嫁給劉備那廝?”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本就是自然之理,昭姬今年已經十七,豈能不嫁?
那劉備是天人欽定的英雄豪杰,昭姬嫁過去也不算辱沒了身份。”
王允一副恨鐵不成鋼地表情,憤怒地道:
“當年天人曾說令嬡昭姬乃絕代風華奇女子,言語間甚是推崇,
爾現在讓昭姬嫁人,若是天人回歸心中不滿,又如何是好。”
“你這話說的,天人當時還說爾有個干女兒美貌能和西施、昭君并列,爾現在找到了沒。”
“沒有…”王允很光棍地一攤手,
“貌比昭君、西施,那得是如何的神仙人物?
所以…嘿,我這不是到當年西施浣紗的地方來碰碰運氣,順便來看看爾這條老狗。”
王允一口一個老狗,蔡邕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兩人又扭打在一起,
旁邊的侍女十分無奈,只好又怯生生地喊了一聲有客到。
果然兩人為了維持自己的形象,又一瞬間恢復冷靜,就像剛才什么都沒發生一般。
“西施浣紗處離這可不近,爾可以滾了。”
“昭姬的事,爾最好好生思考一番,我實在是…”
“不思考了,此事昭姬也同意。
天人當年不是說,天界都已經普及自由戀愛了嗎?”
王允呆坐了許久,一時再也找不出什么話來抬杠,蔡邕也懶得生氣,讓侍女把西瓜端上來,放在王允面前。
王允已經很多年沒有吃到這種美味,之前他托人花重金從遙遠的西域買回了西瓜種,沒想到種出來的西瓜只有巴掌大,沒有瓜瓤不說,還苦的吃不下,
這會見了夢中紅瓤多汁的西瓜,頓時食指大動,立刻不顧形象大快朵頤,一邊吃一邊贊道:
“別說,爾這自己種的西瓜味道還當真不錯,比當年天人種的還要好吃。”
“天人那是隨便亂種,我這可是請了高人指點,”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富春江,
“那邊附近有一大片香瓜田,是一個叫孫鐘的老兒種的,
他家二郎名聲不錯,現在在下邳當縣丞,
他閑來無事,就會來教我種瓜,換我教他家三郎念書。”
“挺好。”
王允吃的非常開心,已經顧不上聽蔡邕叨嘮,
他吃完一抹嘴,從袖中小心地取出一只精致的木盒。
“昭姬自幼喜愛音律,這快出嫁了,
當叔父的也沒啥能送給她,這個是天人當年的遺物,啊呸,神物——
就送給昭姬,讓劉備那廝好好善待于她。”
“我們力行社這么多年為了推動歷史,早把家人拋在腦后,
昭姬若能幸福平安,也不枉我們的奮斗。”
“這么多年,汝等早就放棄繼續堅持,也只有我等還記著當年星辰大海的誓言,
我斗嘴斗不過你,也不會強迫你幫我,
但這一天到來之前,我不會放棄。”
王允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站起身來翩然而去,他的身影落寞頹唐,竟有幾分說不出的可憐。
蔡邕看著多年老友的背影,輕輕撇了撇嘴。
“天人說歷史上我是被王允弄死,我咋就看不出來呢。”
他又咬了幾口嫩紅的瓜瓤,汁水噴在他的衣襟上,他毫不在意地隨手抹了抹。
侍女緩緩拿起王允送的那個小盒,看了又看,驚喜地道:“這天下竟然有如此精巧的東西,這是當年天人所制嗎?”
“他可造不出來。”蔡邕嘿了一聲,幽幽長嘆道,“這是天界的東西。”
“主人,天界是什么模樣。”
“聽說已經人人飽暖,和平自在,甚至已經沒人自稱天子,大家追求的都是星辰大海。”
聽說沒有天子,侍女大驚失色:
“怎么可能…那個天人是在妄言吧?”
“是啊…”蔡邕感慨地道,“我當年為啥就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