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轟隆隆”的雷鳴,雨水從天上傾瀉而下,又急又猛,轉眼工夫,天地間白蒙蒙一片,有一種朦朧的美感。
長沙的天氣說變就變,白天的時候還是艷陽高照,傍晚就突然下起了大雨,劉景原本計劃走訪族兄劉蟠住所,認一認門,如今自然是去不成了。
困于室中,劉景只好再度撿起漢書,并一口氣連讀十數篇,等到他將霍光、金日磾傳讀完,才發覺夜色已深。
困意上涌,劉景吹滅了燈火,解衣躺上床榻,在雨水拍打屋瓦的響聲中睡去。
次日,他如往常一樣,于卯時(五點)準時醒來,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不過烏云尚未散去。
劉景早就習慣了長沙陰天多雨的天氣,洗漱過后,用昨天剩下的米飯和鹿脯,熬了一鍋鹿脯粥。
漢代大多數家庭一日食兩餐,早飯大概在上午七點到九點鐘,但他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而且才十七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目前身高已有七尺四寸,未來或許有機會長到八尺。
他現在不缺錢糧,別說一日三餐,就算一日四餐,也無不可。因此鹿脯粥剛煮好,就被他風卷殘云般喝個精光。
平旦李吏如約而至,劉景此時已經準備就緒,其長發束起,頭戴黑絲介幘,里面穿了一件白絹紅緣里衣,外披雞心式灰色云紋吏袍,下穿紅色絹制長褲,腳蹬棕色方頭布履,翔翔而立,儀容瀟灑,看得李吏暗暗贊嘆不已。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面有些松軟泥濘,徒步而行多有不便,所幸李吏早有準備,招來一輛牛車代步。
牛車轆轆,徐緩地駛出郡府,向西行進,直抵西市東門。
劉景心中一動,望向外面,正好看到一個身量頗高、神情桀驁的市門卒,此人乃是亡命之徒,曾與長沙豪杰區雄手下發生沖突,給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由于下了一場大雨,原本喧鬧異常的市井略顯冷清。
抵達市樓門前,劉景和李吏依次下車,后者功曹吏的身份,令把守市樓的門卒誠惶誠恐,未敢阻攔,任其出入。
進入市樓,李吏一路大搖大擺,長驅直入,樓中諸吏幾乎沒有敢上前過問的,功曹的威風由此可見一斑。
一直上到二樓,李吏行止才有所收斂,黃秋再怎么落魄那也是百石吏,是有資格參加(郡)朝會的大人物,他一個小小佐吏可萬萬得罪不起。
一名年約三十七八歲,膚色黝黑、面容古板的市吏迎面走來,和李吏見禮,經李吏介紹,此人正是市右史謝良。
李吏從懷中取出木牒遞給謝良,并簡述來意。
謝良看完木牒,又看了劉景一眼,雖然事先早就得到了消息,可看著和自己兒子年齡相仿的劉景,心頭泛起一絲苦澀,直嘆蒼天對自己是何等的不公!
就因為出身貧寒,他勤勤懇懇十數年才爬到“史”的位置,這輩子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成為一名百石掾君。
而對方出身名門冠族,年齡不滿弱冠,一入郡府便坐到了和他相等的地位,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會超過他。
他吃了不知多少苦、受了不知多少罪才取得的地位,對眼前之人來說卻僅僅只是起點,這讓謝良心里怎能不感到凄涼。
李吏開口問道:“不知黃掾君來了沒有?”
謝良及時收斂雜念,回道:“掾君尚未到來,足下請稍等片刻。——掾君對劉君期盼已久,早早就下令騰出一間空室,作為劉君日后聽事之所,二位請隨我來。”
劉景的辦公之所位于二樓,和謝良在同一層,因市樓面積有限,屋子自然不大,但也不顯局促,順窗望外,市井風光一覽無余。
三人落座,謝良向劉景簡單介紹了一下市吏的日常工作。
市吏的主要職責是“平銓衡,正斗斛”,即檢查、檢驗度量衡,確保買賣公平公正,以穩定市場秩序。
可實際上市吏的職權非常廣泛,涉及到市場事務的方方面面,包括對市井地點、時間、物品、契約、租稅、工匠、商人等方面的管理,也包括打擊不法,如奸商、偷盜等等。
當然,“史”已經處于市吏金字塔的塔尖,諸事用不著他們親自操勞,自有下面的人任事,他們只要做決定就可以了。
時間就在幾人交談中飛速流逝,卯時已過,黃秋仍然不見蹤影,謝良神色漸漸焦躁起來。
黃秋明知劉景今日上任,有功曹吏在旁作陪,他居然在這個關鍵的時候遲到?若是此事被李吏上報功曹桓階,不用想也知道,黃秋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謝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心里千盼萬盼,終于將黃秋盼來,市樓中的漏刻清楚地表明,他遲到了三刻鐘有余。
黃秋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瘦,其臉頰凹陷無肉,身材也異常瘦弱,以致不足以撐起寬大的吏服,有一種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來時路上,車轅許是年久失修,突然斷裂,這才耽誤了時間。”見面后,黃秋向劉景、李吏二人解釋自己為何姍姍來遲。他的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過去,然而他紅腫的眼睛、蒼白的面色、滿身的酒氣,整個人呈現出來的完全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令他得解釋沒有半點說服力。
不過在場的人,包括李吏,顯然不會戳破黃秋的謊言。說到底,平白無故得罪一名百石吏,有百害而無一利,黃秋既然給出了正當理由,李吏樂得在一旁裝糊涂。
為了等待黃秋,李吏在市樓坐了一早上,如今見到人,總算可以離開了,當即向兩人提出告辭。
黃秋聞言頷首,反應略顯冷淡,功曹雖然勢大,但一個小小佐吏還不放在他的眼里。
與之相比,劉景就要熱情多了,李吏這兩天為了他的事忙前忙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因此一再相送。
黃秋臉上微微有些不耐,等到劉景返回,立刻拉起他的手臂,邀入三樓敘話,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謝良被拒之門外。
黃秋安坐于主位,笑容滿面地對劉景說道:“前時從功曹處得知“躬耕養客”、“質書救鄰”的劉仲達要來市中任職,我幾乎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直到此時此刻,我方信矣。”
劉景肅揖道:“沒想到在下竟得掾君如此看中,不敢當。”黃秋為人不修行檢,風評極差,他就怕對方是一個性情古怪,難以相處之人,如今看他的態度,總算可以松一口氣。
黃秋又說道:“劉掾君也是狠心,為了歷練足下,將你指派到市中任職。劉掾君豈不知,市井自古便不是君子所處之地。這市樓之內,除你我二人外,其余盡是粗鄙無知之輩。”
黃秋明顯是把劉景歸到了自己人的行列,因此全無顧忌,暢所欲言。
劉景一時啞然,從對方寥寥一番話他就可以下斷言,此人在市樓必定極不得人心,不過這對他來說卻算是好事。
黃秋繼續向劉景大倒苦水:“唉!足下可知道,在你沒來之前,我連一個能夠坐而談論的人都找不出。”
“…”
黃秋將劉景視為知音,談興極高,語速又快,劉景很少能插得上話,除了點頭附和,大多時候都是在充當聽客。
不得不說,劉景是一名十分合格的聽客,黃秋直說得口干舌燥,哈欠連天,方才止住話語。
劉景趁機告退,并在出門時將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