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返回了黑暗的樹林中,準備給予瀕死的谷神以最后一擊。
但是,我來晚了。
借著依稀的月光,我看到了這樣的一幕:身負致命傷的格子襯衫,憑借令人吃驚的意志力,掙扎著爬到了倒在地上的谷神的身邊,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掌,硬生生地挖進了后者側腹處血肉模糊的創口,并且像搗碎豆腐一樣,搗碎了內部的所有腦組織。
此時的谷神并不是能夠驅動靈能的狀態,他到底還有多少意識呢?他如果能夠思考,那么會對這種局面發表什么看法?他一定從來沒有想過吧,他這個自詡為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身負強大靈能的“瘋狂科學家”,如今居然以這種形式,死于自己眼中的“哪怕悲憤,也從來不敢反擊,只會轉身逃跑”的凡夫俗子之手。
我走到了格子襯衫的身邊,他已經快死了,甚至沒注意到我過來。我本想以綽號稱呼他,但還是先停止下來,再努力地從記憶中摸索出了他的真名,然后喊道:“納波穆西諾。”
他有所反應,腦袋往我這邊偏了偏。
“你這具身體已經沒救了。”我說。
“嗯。”他應了一聲。
片刻后,他說:“能不能幫我一件事。”
“你說說看。”
“請殺了我們。”
他所說的“我們”,無疑是指谷神實驗室里的那些實驗體。他們被剝離了手腳和所有五感,靈魂關押在無邊黑暗的肉牢里,因腦神經被特殊設備所劫持,而渡過了令人無法想象的超級漫長的思維時間,且無法睡眠和休息,至今卻仍然活著。谷神妄圖依賴這種條件去催生先知,但正常來說這么做只能令實驗體的第六感——也就是“靈感”變得更加敏銳而已。想要從中催生出先知來,那是千難萬難。
“谷神曾經對我說過,我之前的實驗體們,心智都已經完全變質了。這也是他總是需求更多實驗體的理由。”納波穆西諾緩慢地說,“我多少能感覺到他們的心,他們已經無法回歸人格的結構了。”
“那么,你呢?”我說,“你沒有活下去的打算嗎?”這時,我想起的是都靈醫生,“我有一個…認識的人,她或許經歷了與你們相同的事情,但是…”
說到這里,我覺得那樣說不夠實在,所以換了個說法,“我的意思是,雖然你現在是那樣的身體,但以后或許還有機會,將心靈與特殊的人偶連接起來,獲得完整的知覺和行動力。就像是你之前那樣。”
而且,與都靈醫生不同,納波穆西諾沒有靈能,所以不會在進入人偶身體的同時,無意識地破壞人偶所有的知覺系統和肢體。
“…我與其他實驗體相比較,也差不了多少。現在的我,就像是一場泡沫般的夢境,僅僅有著短暫的清醒而已。因為已經知道了真相,所以很快就又會變回去,變回那個只知道在寂靜黑暗中發狂的自己…”他微微搖頭,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所說的她,一定是個非常堅強的人吧,有著我所無法想象的意志力…但是,她也一定非常孤獨、非常害怕吧。我想,你應該善待她。”
“我只是與她合作而已,并不是她的朋友。”我說。
“是嗎?”他又停頓了一會兒,然后說,“我們都覺得,不會再有比今晚更加美好的落幕時刻了。”
似乎實驗體們都已經感覺到了谷神的死。因此,他的態度更加堅決了。我只好答應了他。
“謝謝你,那個…”他沒有說下去。我這才記起來,他已經向我報過名字了,我卻還沒有報過自己的名字。
此時四下無人,面前的他又是瀕死者,我大可以報出自己的真名。對此,我心中毫無顧慮。但不知為何,我出口的卻是:“無面人。”
他點頭,然后說:“謝謝你,無面人。”
之后,我履行了與納波穆西諾之間的約定。并且在離開村子以后,先是將村子的內幕信息發送給了河貍市的手電報社等新聞媒體公司,再過了幾小時,又將相同的信息發送給河貍公安。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處理豐收村那些因為凋零信徒的洗腦而犯下罪惡行徑的村民,這遠非我個人所能處理的問題。但在聯盟法律上,倒是早已有了相關的處置辦法。即使是河貍公安,在新聞媒體的高度關注下,也多少會賣力些。不過依然不能掉以輕心,我之后會對此事繼續跟進一段時間。
我還在谷神的實驗室里又找到了一些新的東西,是他與其他凋零信徒交換過的書信與情報文件,雖然沒有關于退轉藥剩余兩門主材的直接線索,但若是拿去重新分析,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獲。
另外,借助這些文件,我也明白了劍客為何能夠覺醒靈能。
嚴格地說,劍客并沒有真正地覺醒靈能。
他之所以能夠擁有靈能,是因為“靈轉藥”。
是的,就是井上仁太憑借無面之影交給他的禁忌知識,而研發出來的靈轉藥。
因為靈轉藥的相關資料早已轉移給了地心教會,所以地心教會也具備了制造靈轉藥的技術。但是,不知道是因為井上仁太故意留了一手,還是因為存在著某些只有具備靈轉藥禁忌知識的他才能夠調整的技術細節,所以地心教會制造的靈轉藥是有所缺陷的。
首先,他們的靈轉藥只能使人暫時性地覺醒靈能,停止服藥的話,靈能就會重新沉寂;其次,服用靈轉藥會對肉體造成巨大負擔,甚至會隨著使用靈能而快速損耗壽命;最后,靈轉藥的成品率很低,造價也相當昂貴。劍客之所以有資格服用,只是因為他參與了地心教會的內部報名,成為了測試藥物的志愿者而已。
目前,地心教會正在繼續追殺無面之影,他們似乎相信后者仍然持有著承載“靈轉藥禁忌知識”的容器,而禁忌知識則大概率由于井上仁太的死亡,回歸了那容器里。
說到井上仁太,就不得不提到此次事件里的黑發青年——“心魔”了。
這個佩戴十字水晶耳墜的家伙,與河貍制藥技術顧問“保羅”所提及的,同暴烈一起威逼井上仁太的黑發青年,基本上可以確定是同一人物。在那起事件里催眠了河貍制藥的研究者們的,也無疑就是他。
結合此次事件,他的活動范圍大概率就是河貍市及其周邊地帶,我必須對他有所留意。
接下來,就是佛雕和妖刀虎徹了。前者因為對我來說過于危險,所以暫時封印了起來;而后者則由于斷裂而失去大多數力量,成了個只會吸一般人精血的廢物,所以我也將其與佛雕放到一起了。
至于反靈能短刀,我也將其回收了。雖說回收過程頗為離奇,不過這個可以日后再談。
最后,則是我在外出晚歸上,如何與徐盛星解釋一事——這個倒是沒什么難度,因為現在徐盛星已經放下了對我的懷疑,所以我還是順利地編造借口糊弄了過去。而這也是我當初如此爽快地出發的重要因素。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我有必要向都靈醫生問清楚。
“是的,‘心魔’的確是我曾經的學生。”
都靈醫生的家中,她對于我的問題,毫不遲疑地承認了。這并未出乎我的預料,心魔在發小的回憶中所主張的某些觀點,與都靈醫生曾經在我的面前表達過的觀點,如出一轍。
“你知道他最近在河貍市附近活動嗎?”我問。
“這我倒是初次聽說。”她搖頭,“因為我已經離開地心教會很長時間了。”
“我沒想到你還收過學生。”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都靈醫生的外表與“教師”一詞實在不搭配。
聞言,她笑道:“某種意義上,你不也是我的學生嗎?”
“而且,他也不是我唯一的學生。地心教會曾經收容過很多有才能的孤兒,想要從零開始培養出忠誠的干部,而我則在其中擔任過一段時間的教育工作。”她說,“當時的我并不以‘都靈醫生’自稱,而是有著其他綽號。他們稱呼我為‘枯萎’,有時則會在后面加上‘女士’。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角色吧。”
“這個綽號聽上去就很凋零信徒。”我說。
她笑了,然后沉默,又說:“或許對他的所作所為,我多少也有些責任。”
我不假思索地說:“是的。”
“這種時候你應該開解我吧。”她吐槽道。
而我則接著說了下去,同時凝視著她幼小的面孔,“不止是他的惡事,你本身也是作惡多端之人,不是嗎?”
“那么,如果我說,我曾經的確做過很多很多壞事,無面人,你會如何處置我呢?”她向我問。
“為了與凋零信徒戰斗,我愿意與‘都靈醫生’達成暫時的合作關系。”我對她說,“但如果是‘枯萎女士’,我會毫不留情地擰下她的頭顱。”
“那么,就拜托你好好地監控我了,無面人先生。”她說出了會令我有點犯罪嫌疑的發言。
而這時,我想的卻是,她剛才說我會如何處置她,好像我真的有這個資格一樣,但事實又如何呢?她的過去固然遍布骯臟泥濘,我的雙手又何曾那么“干凈”過?
當我像個超級英雄一樣,連超級罪犯的身體帶公共設施一起砸得稀巴爛的時候,我又何嘗不是某些人眼里橫行霸道,只顧著沉浸于自我滿足里的超級罪犯?
我真的有處置她的資格嗎?
當然,想是這樣想,但到時候我肯定不會想那么多。哪怕要想,也是殺完再想。對我而言,自己是否有著審判壞人的資格這回事,無非是在休息時間才會產生的多愁善感之念罷了。
“之后呢?”我問,“你又為何要叛出地心教會?”
“并沒有什么戲劇性的心理轉變,只是慢慢地不想那樣了,僅此而已。”她緩慢地說,“因為一些…你也知道的事情,我曾經想過要死,也有過一段時間,想要去找一個看似最美好的落幕時刻,去結束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變得能夠看到其他人所看不到的宇宙了。”
我問:“像先知一樣?”
“像先知一樣。”她承認道,接著說了下去,“后來,雖然也遇到過幾次令我覺得十足合適的時機,但終究還是沒有真的去死。”
“為什么?”
“或許是因為…還是有點不甘心吧。我也想要像其他人一樣,有手腳,有眼睛,或者再奢侈一些,能有健康而又完整的身體…然后,終有一日,也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所以…我不想就那么落幕。”她停頓了下,問我,“會不會覺得我很懦弱?”
“相反,我認為你十分勇敢。”這是我的真心話。
她點頭,“謝謝。”
“你現在還能看到那些東西嗎?”我問。
她搖頭道:“在我終于下定決心,要繼續自己的人生以后,那些東西就從我的宇宙中消失了。”
“我想,是因為我無意識地拒絕了它吧。”她繼續說,臉上倒是看不出遺憾的色彩,“雖然突然變得不方便了,但即使遺憾也無濟于事。本來,那就是像偶然接收到的電波一樣,是突然造訪的力量,過去的生命所居住的宇宙。一旦打定主意向前看,就再也看不到這些身后的東西了。”
真是任性的力量啊。還有她自己也是。我這么想著,目光掃到了墻壁上的掛鐘。現在是中午,已經到飯點了。
我轉頭問她:“你今天也是吃外賣嗎?”
“是的。”她說。
“我突然想起來,我過來之前還沒吃過東西。”
“要我也幫你叫一份嗎?”
“不用了。我自己做。”
她恍然道:“你今天進門的時候,好像確實是拿了塑料袋,里面裝的是食材?等等,但你剛才說是突然想起來…”
“那只是隨口一說。”我回道。
“是嗎?那么,也能幫我做一份嗎?”她似乎相當好奇我會做什么菜。
“不行,吃你的外賣去。”我先是拒絕,然后補充,“當然,如果你無論如何也想求我另外幫你做一份,那我倒也不是不能考慮考慮。”
“是的,我無論如何都想吃。”她笑著,用懇求的口吻說,“好心的無面人先生呀,能幫幫小小的、可憐的、饑腸轆轆的都靈醫生,施舍她一點點食物嗎?”
“既然你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我一邊接過話,一邊轉身,“那么我就勉為其難地幫你一次吧。”
說完,我向廚房走去。從這一天開始,我經常在這里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