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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愚者(完)

  我此刻直接行走在了湖面上,好像湖面不是湖面,而是結實的地面。看似非常神奇,但究其技術原理,是相當簡單樸素的。

  這在本質上,與一般人踩水沒有任何差別。

  一般人如果落入湖水中,只要稍微通水性,再雙腳蹬水,配合雙手劃水的動作,就能夠將肩膀以上的身體部位帶出水面,不至于溺死;而如果是武術大師,即使將雙手背到身后,只憑雙腳發力,也足以將胸膛及以上的身體部位帶出水面,好像水中有礁石給他站著一樣。

  更有甚者,還專門研究了這門功夫,在水中用腳掌腳趾連續發勁,然后將上半身全部帶出水面。到達這種地步,就有人開始將其譽為“辟水神通”。理論上還能再進一步,最終能夠到達水不過膝的程度,然而這也是這門功夫的極致了。據我觀察,這就是很久以前與我戰斗過的武夫所處的領域。雖然我一次也沒見過武夫施展這門功夫,也沒在武術界聽過這種傳聞,但我覺得他應該是會的。

  而我若是配合“化零為整”施展這門功夫,則能夠將腳裸以上的身體部位帶出水面。雖然還能夠繼續,但再繼續就無非是炫技了,沒有多少實戰意義。

  或許在其他人看來,這已經與靈能沒有差別了。的確,武術在到達一定地步以后,就會令觀者產生幻覺,以為這是靈能。但其實這個與靈能相差甚遠。因為,比起我這種費盡周折,才能夠暫時性地站在水面上的小把戲,無論怎么思考,都是僅憑“想”就能夠做到這種事情的劍客比較厲害。

  但是他似乎不這么認為,看到我這么做,他臉色恍惚起來,“辟水神通…”緊接著,他的表情驟然扭曲,“怎么可能——”

  “沒什么了不起的吧。武術家全身皆可發勁,到達高深處可以水火辟易,換句話說就是把沾到身上的火苗和水滴震開而已,你也做得到的。而現在無非是更進一步,只是用很快的速度踩水,形成了能夠站在湖面上的假象罷了。”我說,“以你的天賦素質,即使不計算靈能,只要專注這一技巧苦練數年,也至少能夠做到水不過膝的程度吧。”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這哪里還是武術,這分明是妖法!像你這種不知道從哪個宇宙飛來的莫名其妙的怪物,不要隨隨便便地把‘武術’這個詞語掛在嘴邊啊!”他大吼道,同時向我突襲過來。

  他的靈能更加兇猛了,這意味著他灌注在力量里面的思想也更加具有爆發性了。對于靈能者而言這是好事,但他是武術家。如此感情用事,只會讓自己的劍路變得更加好懂。

  我側過身,避開他的突刺。之后他繼續突刺和劈砍,卻依然被我看破。他成為靈能者以后脫胎換骨的超凡劍術,如今正在逐漸地為我的掌心所納入。

  忽然,他似乎終于等待到了某種時機,陡然抽身而退,在十幾米外站定,然后用刀尖對準了我。

  與此同時,我們腳下的湖泊開始發出了月白色的光輝,就好像湖水被轉化成了某種會發光的化學液體一樣。

  “到此為止了,觸覺。”隨著湖光熾烈到極致,他也對我發出了聲音,“雖然無法親手將你斬殺,令我十分遺憾,但這樣就全部結束了。回到你本來的宇宙去吧。”

  看來,這就是他和谷神為我準備的真正的陷阱了。也就是針對“外來神的觸覺”的遣返儀式,凋零信徒對觸覺的王牌。

  他之前果然不是在逃跑,而是要把我引到這里。是因為他們的儀式要借助湖泊嗎?只有我站到湖泊上,儀式才能夠發動?不,應該是哪怕站在湖畔上也會被納入效果范圍吧。他只是想要吸引我接近湖泊而已,并沒有想到我能夠在湖泊上行走才對。

  我一邊思考著,一邊看著湖光占據了我的全部視野。

  然后,湖光退潮了,僅僅兩三秒鐘就退潮得絲毫不剩。并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對面的劍客已經把妖刀虎徹放了下去,而我則依然站在原地。別說是什么遣返,這湖光甚至沒能把我挪動哪怕一毫米。針對觸覺的遣返儀式,本來就不會對身為人類的我起效。

  他呆然地看著我。

  但是我沒有奉陪他發呆的打算,趁著他還沒回過神,我立刻向他沖刺過去。直到我的拳頭都快打中他了,他這才從呆滯中抽回心神,連忙揮刀逼迫我回防,但好像還是非常不能接受現實。

  “不可能,這是能夠將觸覺返還至本體所處宇宙的儀式…”他隱隱癲狂地自語道,“怎么可能會失敗…既然如此,你又是…”

  “你看不出來嗎?”我說,“我是人類。”

  “我…我是不會承認的!”他的聲音越來越瘋魔,“怎么可能承認!像你這種家伙,你這種妖怪,怎么可以是人類——”

  他一邊咆哮,一邊揮刀。同時,他的身體與刀刃上所攜帶的靈能,居然又有了堪稱地覆天翻的變化。

  這甚至已經不局限于所謂的特級靈能者的領域了。面對如此龐大的靈能,我懷疑自己哪怕僅僅是被劃破一道擦傷,擦傷就會轉瞬間爆裂開來,變成致命傷。

  即使如此,他的刀刃也依然無法觸及我。他發出了不可思議的聲音,“為什么——”

  “還不明白嗎?你根據靈能而重新改編的武道,我已經全部看透了。”我說,“原來如此,你還在重新改編的時候顧慮到了我的洞察力,這是為了防止被我洞悉而設計出來的嶄新武道。但這已經不管用了。你之后還有什么奇思妙想,都拿出來讓我看看吧。”

  聞言,他大聲地怒吼起來,表現得既像是暴怒,又像是畏懼。

  他強大的秘訣,在于超人的武術,和特級領域的靈能。但問題是,他的武道一旦被人完全看破,出招路數就反而比普通靈能者還要好懂。不得不說,他用靈能直接操縱肌肉,以避免出招征兆被我看取,這個點子很好,但如果連自己的戰斗心理都被人完全掌握了,那么有沒有出招征兆這種問題,就根本是無關緊要的環節了。

  而隨著戰斗繼續,更加壓倒天秤的事情發生了——雖然他的靈能愈發強大,甚至超越了特級領域,但是我的動作也越來越有力和敏捷了。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是因為我的身體也在戰斗中變得更加強壯了嗎?當然不是了。

  是因為他正在拿出自己的靈能,來強化我的身體。

  他當然不可能故意來強化我這個敵人。而我對于這種令人費解的事情,也已經有所答案了。其實這種現象,雖然非常罕見,但我以前也見過幾次。如無意外,這大約是因為,他實在是太害怕我了。

  因為害怕我,在潛意識中樹立了我不可力敵的形象,所以他的靈能使我暫時地變強了。

  這種離奇的轉變,是從他意識到我并非觸覺,或者說,是從他意識到我并非怪物而開始的。

  對此,我只能這么揣測:他并不害怕我是怪物,因為如果我是怪物,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但如果我是人類,那么反而顯得不可名狀。

  這倒也不是無法理解,因為我偶爾也會覺得自己有點離譜,如果我不是我,而是其他人,肯定也不會相信一個能夠在水面上走路的家伙,居然只是一個武術家而已。這個揣測實在令我五味雜陳,我扮演了這么多年的怪物,只為了使人害怕,卻有人害怕我不是怪物。

  是的,對他而言,最恐怖的,最能擊垮他的,很可能,并非我是怪物,而是,我其實是人。

  但,或許…這種事情,我早已不是第一次見了。

  人,一旦看到自己怎么也翻越不過的高墻,就容易擅自將其神性化,或者妖魔化。

  以為我擁有特別的魔眼,以為我是外來神的觸覺,或者以為其他人是古代的超級靈能者的后裔,以為其他人是某某大劍豪的轉世身…我想,這在根本上,說不定是同一回事。

  劍客的靈能在強大的同時,似乎也在走向混沌。如果放任不理,他很可能就會淪為魔物了。但是在那以前,我會先一步將他處決。

  他失控的靈能也正在逐漸脫離刀刃,化為了一道道湛藍色的光輝劍氣,橫掃湖泊。但是這些劍氣在到達我的身體表面時,卻都化為烏有了。這不是因為我防御力過人,而是因為,他一定是打從心底里,認為自己的劍氣無法殺傷我。

  見狀,我對他說:“心懷畏懼是無法打倒我的。”

  這句話不是為了提醒,而是為了使敵人更加動搖。這是我根深蒂固的壞習慣。直到話都出口了,我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接著想到,或許這是一招壞棋。

  “住口啊啊啊!”劍客崩潰地喊叫起來,他的靈能前所未有地膨脹。

  我急退到了湖畔上,與此同時,他身上迸發出了一道道靈能虛影,數量之多,我一時間都數不過來。而這次,這些靈能虛影并未像他上次施展燕返一樣凝實,而是全部在一瞬間,融入了他的身體內部。

  下一瞬間,他手里的妖刀虎徹迸發出了絢爛奪目的光輝,然后連帶著他自己一起,化為了僅有一道的月白色的劍光,突破音障——甚至還在繼續加速,以遠遠凌駕于聲音的速度,向站在湖畔上的我劈了過來。

  這既不是初代的燕返,也不是后世的燕返,而是將兩者合二為一,加入了他自己的靈能所釋放出來的,究極之一閃。真正意義上到達了降魔專家的領域,甚至連降魔專家遇到了,也要暫避鋒芒的恐怖必殺。

  然而,無論是多么強力的一擊,心懷畏懼而向我揮刀,是永遠無法觸及我的。

  我在同一時間上前一步,并且以手代刀,與以超級速度向我攻來的他交錯而過。

  只聽一聲鋼鐵斷裂的崩響,他手里的刀從中斷成兩截,前半截高速旋轉著飛向空中,旋即落下,深深地刺入了地面。

  我收起手刀,回頭看去。

  他沉默地站在我后面數米外的地方,身上的靈能光輝悉數熄滅。兩秒后,他渾身爆出了大量鮮血,再也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拄著斷刀跪倒在地。但很快,他連握刀的力氣都失去了,完全地倒在了地上。

  我走到了他的身邊,卻聽到他還在自言自語似地說話,聲音相當模糊,“我明明已經,得到了,特級的靈能…我是…”到這里,他的聲音模糊到了無法聽清的地步,然后,他咳出了一大口血,又多少清晰了起來,“我怎么會一輸再輸…”

  “你很久以前也輸給過靈能者,不是嗎?”我反問,“為什么只糾結于我,而不去挑戰那個靈能者呢?”

  他將目光轉到了我的身上,過了一會兒,他說:“武術家輸給靈能者…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武術終究是不如靈能的…偶爾會有些傳聞,說武術家打敗靈能者,甚至是打敗特級靈能者,但是…只要去核查,就知道都是假的。”他說,“也有人說在河貍市那里,有一個叫無面人的武術家,連強大的靈能者也能夠打敗…所以我在幾個月以前,在加入地心教會以前…也嘗試去找。但是,他們說無面人隱退了。都是假的…隱退也肯定只是說辭而已,因為根本就不存在這種人…只有成為靈能者…”

  看來,就像發小回憶中的谷神說過的一樣,地心教會并不是特別接納他,因此他對很多情報都不了解。比如說,無面人,也就是我,是存在的,并且因為有可能是先知,所以曾經有凋零信徒嘗試過圍剿我。

  聽他說到這些,我就直接對他說了,“我就是無面人。”

  他怔住了,然后發出了自嘲的笑,一邊笑一邊咳血。

  “我不知道你當年在輸掉以后,都在道場里想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你為何非把我當成怪物不可。”我說,“但是,既然你這么難過,難道就真的沒有想過嗎?”

  “想過什么?”他反問。

  我斟酌著話語,“或許,自己也能夠做到。雖然其他人都說不可能,看不見盡頭,會很辛苦、有很多挫折,但是…”

  沒等我說完,他便緩緩地接過了話。

  “哪怕,真的有人能夠做到…”說著,他的臉上流露出了迷惘之色,“但那怎么會是我呢?”

  聞言,也不知怎么地,我忽然興味索然,想要結束這場對話。

  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就忽然發現,和上次不同,在說完這句話以后,他已經斷氣了。

  不過一小會兒,遠處傳來了騷動聲。是村民們循著動靜,舉著一個個火把,來這里查看究竟了。我注意到格子襯衫的發小也在其中,大約是戰斗時的動靜過于響亮,提前把昏迷的他喚醒了吧。村民們看到倒在地上的劍客,似乎根據他的臉和打扮,認出了他是與谷神一起行動的人,一陣吵雜。

  發小看到了在湖畔上站著的我,和倒下的劍客,頓時臉色劇變。他停住片刻,突然就沖到了劍客的尸體旁邊,先是抄起那把斷刀,用力地對著尸體捅刺幾下,再雙手將斷刀捧起,對我露出討好的笑容,向我遞送過來。而村民們則紛紛愕然地看著他。

  我沒有接過斷刀,而是看向了遠處的樹林。瀕死的谷神還在那里,我必須去給他最后一擊,這樣才算是真正的落幕。

  耳畔傳來了發小被斷裂的妖刀虎徹吸干全身精血的慘叫聲。

  之后,一切都結束了。

  三天后,一條震驚聯盟的消息傳遍全聯盟的大街小巷,一個化名“武夫”的武術家,在公開場合下,正面、徒手、一對一地打敗了特級靈能者。這是聯盟歷史上首次出現的紀錄。

  四天后,武夫前往河貍市,與我會面,將劍客盯上了我的情報傳達過來。

  “你來晚了。”我對他說。

  他一怔,“什么?”

  我將最近的事情與他一說,他聽完后,嘆息道:“看來我是白跑一趟。”

  如果我與劍客的決斗再推遲至少三天,那么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雖說到了現在,這種假設也缺乏了現實意義。我不由得這么想,之后又與武夫交換起了武術心得。

  結束以后,他起身,向我點頭道別,轉身向出口走去。

  “等等。”我叫住了他。

  他頭也不回地問:“什么事?”

  “你之前不是說,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親口對無面人說嗎?”我說,“現在我就在這里,你準備對我說什么?”

  這個已經七十歲的老人,轉頭向我看了一眼,然后回答道:“雖然我一次也沒有勝過你,但是你也別太得意,我早晚會追上來的。”

  說完,他不顧旁人的目光,大笑一聲,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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