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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殺人魔(完)

  難怪徐言古是因匕首刺入胸膛而死的。

  心臟這一器官被肋骨嚴密保護,滑膩而又具有韌度,手藝不精的人很容易出現失誤。而且,這種將刀刃深深地推入自己胸膛的自殺方式,也要求自殺者懷有非比尋常的決心。時常聽說有人上吊自殺、割腕自殺、服藥自殺等等,但很少聽說有人捅刺自己心臟自殺的。

  徐言古和二重身徐福的死亡看似相同,實則不同,因為后者是真的自殺。二重身徐福的自殺理由,來自于他“二重身”的身份,而他自己到底是如何期望的呢?我想,他之所以用那種痛苦的方式自殺,或許是為了向我表達某種潛在的控訴,又或許是為了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無論答案是什么,都與徐言古無關。因為徐言古的自殺理由并非為了死亡,而是為了轉生。

  “自殺”對他而言僅僅是個中轉站而已。在這一道前提之下,他必然會追求快捷的、毫無痛楚的、百分百致死的自殺方式。萬一自殺失誤,自己又失去了行動力,這就等于是給了徐全安逃脫的機會。然而他依然以那種方式自殺了——因為他其實并非“自殺”,而是“他殺”,兇手則是徐全安。

  我很清楚,如今再講這些,無非馬后炮而已。站在之前的角度來看,徐言古之所以這樣自殺,或許是因為他也想要為將死的兒子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許是因為他就是個手藝精湛又不怕痛的熟手,有的是解釋。但此時結果已經相當明確了,地上激活的符陣就是證據。而正如同我憑借符陣識別出了對手的真實身份,對手也憑借符陣和排除法,識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

  “我真的很意外,原來無面人是你。難怪所有人都無法推測出你的真實身份,誰又能夠想到,無面人的真實身份,竟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并且斷了手腳,還瞎了一只眼的學生。”他對我說,“我也從來沒有設想過,原來不止是我的父親要殺我,我的兒子要殺我,連我的孫子也要殺我。”

  我默認了他的話語。無論他是否認出了我,他今晚都會死在這里。而他肯定也是同樣的想法,并且同樣相信自己能夠殺死對手。

  “你在殺死徐言古以后,冒充了他蟻之主的身份,同時接手了蟻群組織和用來偽裝自己的二三流地下組織。”我接過了他之前的話,“因為蟻之主從來不露面,所以繼承者要偽裝也很容易。”這是他的親信曾經也說過的話。

  我繼續說,“但徐盛星曾經向我說過,你對于地下組織老板這個身份相當厭惡。既然徐言古已經死去,你又為何不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反倒要繼承他的位子?”

  “你已經想到答案了,不是嗎?徐言古留下了后手,他即使死后,也依然在擺布我的人生。”徐言古,或者說,徐全安,他的口吻相當平靜,或許是因為我的真實身份,他不介意在這個關頭與我多說說話,“他為了防止在奪取我的身體以后無法與親信們相認,便提前將轉生一事,透露給了自己當時的親信們。如果我反殺徐言古一事敗露,那么他的狂熱信徒們就會追殺我到天涯海角,連盛星和我的妻子也不例外。為此,我必須扮演徐言古。扮演一個冷酷、偏執、瘋狂,從不吝于動用暴力,對家庭內部也采取高壓姿態的形象。”

  我不冷不熱地說:“你的扮演相當成功。”

  “但是我的人生卻因此而亂套了。”他說,“從那天起,我便走入了一個可笑的矛盾。我徐全安若是想要活下去,只能作為一個不是徐全安的人而活。我殺死了自己的父親,違抗了父親的愿望,到頭來卻必須扼殺自己,如父親曾經所愿地活下去。在生活中,我是扮演徐全安的徐言古;在蟻群中,我是扮演徐言古的徐全安。我仿佛分裂成了兩半,而無論哪一邊,都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又為何以蟻之主的身份活到了現在?”我問,“最初接過位子的你只能隨波逐流,而如今的你則已經足夠強大。”

  “還不夠強大。徐福,我還不夠強大。如今的我還無法逆流而行。我與你不同,與盛星不同。剝去蟻之主這層外皮,我僅僅是個徹頭徹尾的一般人。不是什么天之使者,更不是什么強者。”他說,“在工蟻們看來,我是神秘而又恐怖的蟻之主,我在操縱著他們。但反過來說,又何嘗不是工蟻們在操縱我呢?我之所以能有現在的地位,是因為工蟻們抬舉我。一旦工蟻們不再抬舉我,我就會立刻在地上摔個稀巴爛。所以我必須扮演他們想象中的天之使者,這樣他們才會服從。若是我設法逃跑,內部的獠牙將會連同外部的利爪,一同將我撕成粉碎。”

  他看著自己的右手,將其握成拳頭,又緩緩松開,“但是我沒有死心。雖然我作為蟻之主而活的時間,甚至比我作為徐全安而活的時間還要長,但我從未忘記過自己是誰。我不是為了成為蟻之主而出生的。”

  這一刻,我卻是沒來由地記起了在突襲總部以前,被我和井上直人所制服的巡邏員,“你的部下們也不是為了成為所謂的工蟻而出生的。”

  “或許吧。”他不置可否,“但很快,我將會從這矛盾之中掙脫而出。”

  “就憑你收集而來的那些死氣嗎?”我反問,“你到底為何要收集那么多死氣?如果僅僅是為了鎮壓黑暗河貍裝甲的靈魂印記,根本不需要那么大量的死氣。”

  “我做了死之石。”他說。

  死之石,能夠鎮壓靈魂的物品。而如果有這么多死氣,連黑暗河貍領袖本人的靈魂也能夠鎮壓。我立刻意識到他的企圖,“你要鎮壓徐盛星的靈魂,繼而奪走他的身體?然后以他的靈魂作為能量源,成為另類的特級靈能者?”

  與此同時,更多的線索在我的腦子里流過。我想到,當初他的壽宴是在河豚大酒店頂層舉辦的,而他既然在那里被殺死,然后轉生了,那么他肯定也是像今天一樣,在樓上或樓下設置了轉生體。轉生體很可能不在樓下,因為樓下可能會有人經過,那就是在樓上了。頂層的樓上,就是天臺。

  在被無貌殺人魔殺死以前,他曾經邀請過徐盛星與他單獨前往天臺促膝長談。明明當時外面在下雨,他卻寧可要求徐盛星幫自己撐傘,也不換個更加干燥的地方。照著這些條件推演下去,徐盛星在到達天臺以后,將會看到被放置在天臺上的轉生體。

  如果我是徐全安,我就會將轉生體面朝下地放在地上,甚至索性做個易容。這樣徐盛星就會順勢把雨傘交給坐在輪椅上的徐全安,再前去查看,同時走入符陣中。當然,計劃趕不上變化是常有之事,局面未必能這般順利。徐全安大約還會有其他控制局面的手段,但更多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而在符陣激活以后,徐盛星肯定會警覺地退開。徐全安到時候又該如何將徐盛星限制在符陣里?我看著此時困住自己的結界,心里有了答案。

  “這個結界,是你為徐盛星而準備的。”我說,“他之所以能夠在沒有靈媒的前提下,找到這處地下水道據點,是因為你故意給他留了線索?但沒想到,我會帶著靈媒,與徐盛星同時進入這里?”

  “如果一開始沒有你礙事,一切都會不同。”他說。

  或許他是以為,當時與徐盛星一路參加他的壽宴的我,其實是冒牌貨;而后來刺殺他的無貌殺人魔,才是真正的我。我并沒有澄清這個誤會,只是說:“你連他也不放過,這一點倒是與你所仇恨的徐言古如出一轍,都企圖對自己的兒子出手。”

  “我曾經是真心愛他的,也曾經對他說過會支援他的自由生活。只不過,原來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支援。”他說,“在我殺死親生父親的那天,他覺醒了靈能,從今往后,他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人生。而為了讓親信們相信我確實被徐言古占據了身體,我不得不向他表演出想要安排他人生的樣子。但是,看著他自信洋溢的面孔,不知不覺地,演技不再是演技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我對你的這種自白不感興趣。”我說。

  “你當然不會感興趣。因為你同樣有著足以掙脫某些束縛的力量。”他說,“你無法理解我的煎熬。我沒日沒夜地關注著他,也想要像以往一樣愛他,心里卻止不住地想:為什么就不能是我?”

  他一邊說,一邊從身上拿出了手槍,“這個念想在我心中盤旋了三十多年。起初我也猶豫過,因為那終究是我的兒子,我能夠感到某些來自于血脈中的,像鎖鏈一樣的東西在羈絆著我。但到頭來,那根本是幻覺而已。在想清楚這點以后,我便開始買人。本來以為自己會對如此折磨他者一事心生躊躇,但做起來卻是意外輕松。”

  “你果然也是殺人魔。”我說。

  “真正殺死他們的不是我,而是你吧?”他笑了。

  “我所說的‘殺人魔’,指的就是你這樣以他者的恐懼,和痛苦,以及絕望為樂的人。”

  “那些不過是手段罷了。”他說,“況且,如果這樣說,你不也是一樣?”

  “所以,我以后一定也會不得好死吧。”我說,“但現在會是你先死。”

  “你要如何殺我?這結界雖然對外部而言脆弱如紙,但對內部而言卻是堅不可摧,特別是在經過壓縮強化以后就更是如此。你即便拿出那把反靈能武器也無濟于事。”他一邊說,一邊舉起槍口,而結界則進一步地變窄,“話也說得夠多了,就到這里打住吧。很遺憾,先死的人會是你。”

  同時,我也用自己的血,在褲子的布料上,悄然地畫下了都靈醫生傳授給我的,召喚無貌殺人魔的符號。

  “在這里殺死你的,不是我,而是曾經被你殘害的受害者們。”我對他說,“他們曾經殺了你兩次。而此刻,他們即將殺死你第三次。同時,這也會是最后一次。”

  “什么?”他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下一瞬間,一只利爪,從后方擊穿了他的胸膛。

  無貌殺人魔揮動手臂,將徐全安扔到了角落。

  后者奄奄一息,卻尚未死去。

  它并未一擊殺死徐全安,這也在我的預料之內。自從知道徐全安會轉生,我就意識到了,為什么他沒有照怪談和受害者們所期望的那樣,讓徐全安生不如死。

  “你從一開始就明白他會轉生吧。”我說,“過去之所以那么痛快地殺死他,是為了耗盡他的轉生資源,好讓他陷入絕望,我說的對嗎?”

  它沒有說話。它當然不會說話了。它是怪物,為徐全安和我這種人帶來黑暗的怪物。它只是揮動利爪,像鉛球擊碎窗玻璃一樣,打破了困住我的結界,然后擺出攻擊的姿態,沉默地搜索著我的破綻。它想要殺我。

  我對它說:“現在收手,你至少可以帶著他走。”

  這個以消滅殺人魔為己任的殺人魔只是凝視著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耳朵里。我莫名地覺得,它或許是聽懂了。但它根本沒往徐全安的方向看。似乎比起徐全安,它更加想要消滅我。

  原來如此。我心生頓悟。但是,它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它的路數早已全部被我摸清楚,無論從哪里攻擊過來都會被我反擊,無論怎么防御都會被我找出破綻。它已經“落伍”了,為我帶來的壓力,也不足以令我重新進入那個全新領域了。若是它即便如此也執意消滅我,那么我就在這里消滅它吧。

  它一言不發地沖了上來。

  但,只一合,我就揮動反靈能短刀,割下了它的首級。

  它倒在地上,身體崩潰成了大量黑紫色光線粒子,宛如漫天火星般隨風逝去。

  徐全安不知何時也從角落里消失了,但地上能夠看到拖行般的血跡。我撿起了他掉落在地的手槍,然后走出門,在據點的走廊上看到了他在地上爬行的背影。雖然也沒有爬出去多少距離,但真虧他能夠垂死掙扎到這種地步。說不定這具克隆出來的轉生體是有做過某些調整的。

  但他注定逃不出這里。即使不談我,這里也還有另外一人。

  徐盛星站在了徐全安的前面。

  后者似乎這才看到前者的雙腳,又抬頭仰視,然后發出了自嘲的笑聲,“這就是報應嗎?我殺死了自己的父親,現在則將被自己的兒子所殺?”

  聽到這句將死之言,徐盛星微微一頓。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親生父親,面孔被陰影所籠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片刻后,他這才說出了話,“難怪他直到死去也沒有閉上雙眼。”

  徐全安在地上掙扎了下,像是想要回頭看我,但受傷太重,放棄了。然后,他又重新看向了徐盛星。

  “殺了我吧。”他說,“但你也早晚會遭到報應。”

  徐盛星沒有接話,他抬起右手,掌心現出火光。次日上午,徐全安的第二份骨灰進入了河貍市郊外陵園的墓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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