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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無面人(十三)

  筆尖觸碰到了鞋子上,鞋面像被手指戳中的柔軟臉頰一樣,微微凹陷下去。

  從視覺和手感判斷,沒有任何問題,依然是那只正常的鞋子,僅僅是顏色不一樣了,而筆尖與鞋子接觸的部分也毫無變化。

  但安全起見,我丟掉了這支筆。

  然后拿出來一點零錢,裝進了亞當的口袋里,算是賠償費。

  本來想讓她回到車子上,自己呆著去,但她這個狀態實在令我放心不下。

  我只好拉住她的手,把她牽到了雖然有些距離,但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然后吩咐她站在這里別亂走。她聽話地點了頭,卻依然是腦子不在正常運行的狀態。

  我一邊注意她的身影,一邊伸手到兜里,掏出了一支長相特別的粉筆。

  這支粉筆呈現出鮮紅色,長度相當于一根手指,拿在手上的時候不會沾灰,手感其實也不像是粉筆,更像是一小節冷冰冰的,表面粗糙的金屬棒。

  雖然它看上去沒什么珍貴價值,但其實造價不菲,是我以前花了不少錢才從黑色地帶的商人手里買到的。粉筆本身的靈驗之處也很簡單,就是能夠代替大多數繪制儀式圖案的時候需要用到的材料,并且便攜,耐用。雖然在繪制高級儀式圖案的時候難以為繼,但在繪制比較初級的儀式圖案的情況下,這支粉筆甚至能發揮出比本來材料更加優越的素質。

  我如今所要布置的儀式,有著“將靈性的波動收容在此地”的效果,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否能對眼下的“殘留影響”起效果,但也只能放手一搏。

  很快,經我之手,一個個鮮紅色的,猶如血液繪制的圖案,被繪制在了地面上,和小巷兩邊,以及盡頭的墻壁上。

  當我繪制完最后一個圖案的最后一道筆畫之后,周圍所有圖案都發出了詭譎的紅光。

  與此同時,遠方的夕陽也完全沉沒了,小巷這里陷入了一片昏暗,只有令人聯想到邪惡、怪異、恐懼的紅光隱約照亮周圍,墻面上浮現出了我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黑影。

  三秒后,所有圖案都好像灑到沙灘上的水一樣,全部隱沒進了地面和墻壁之中,連痕跡都沒留下。

  紅光也順勢隱沒,周圍陷入了徹頭徹尾的黑暗。

  這是儀式布置完畢的表現。

  我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提供照明。

  緊跟著,從身后傳來了一聲充滿困惑的“咦”。

  我回頭看去,只見剛才被我牽到儀式范圍外的亞當,此時正扶著身邊的墻壁,抬起了只穿著白襪的右腳,錯愕地低下頭,盡管眼神清醒,卻似乎陷入了一頭霧水當中,像在費解:我的鞋子哪里去了?

  看來儀式奏效了。

  “殘留影響”,收容成功。

  “原來如此…”亞當似乎丟掉了剛才的記憶,此時跟我走出了小巷,低聲念叨:“我差點進入了小巷盡頭的墻壁…”

  現在的她連另一只腳的鞋子都干脆丟掉了,讓自己的雙腳僅僅踩著白襪站在地上,像是個好不容易從家暴情節嚴重的父母身邊逃出來,卻在情急之下,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的可憐小姑娘。

  我問她這樣會不會腳痛,她說雖然痛,但總比只有單腳穿著鞋子來得習慣。

  “不如我把我的鞋子借給你。”我說。

  “這樣不好吧。”她搖頭。

  “那就算了。”

  “喂。”

  “怎么了?”

  “沒事…”她嘆息,“你說,如果我真的進入了墻壁,之后會發生什么?”

  “不知道,有可能卡在墻壁里面,也有可能進入其他規則性截然不同的空間。”我思考著,“那面墻壁應該沒有作為通往異空間的門的功能,但是…”

  但是什么呢?我一時間也無法形容,她當時意識處于怪異的混沌當中,視墻壁為無物,而結果,墻壁對她而言真的成了“無物”。

  這也太過唯心主義了——但在這邊的宇宙,唯心主義也有市場,宇宙偶爾會給唯心主義一個面子。

  不知道在我的故鄉,宇宙是否也會偶爾任性,僅僅是我不知道而已?還是說,就像是嚴厲的閱卷老師,連一星半點的錯誤都不允許過關,必須全部“按章辦事”?

  而若是她繼續走下去,又會到達什么地方?

  “不過,你應該已經把‘殘留影響’解決掉了吧?”她轉而問。

  “也不好說是解決掉,只能說是將其收容在了這條小巷的盡頭。”我按照自己的經驗進行分析,“因為‘殘留影響’都被留在一地,所以密度更高了,但早晚也會飽和,密度不會繼續增加。”

  “但比剛才更加危險了吧?如果有人誤入,豈不是會遭殃?”她問。

  “是這樣的,所以我們必須進行第二項工作。”說完,我看向了不遠處的貨車,里面放著大量磚塊和水泥材料等物品,“砌墻。”

  實際上,如果只是想要不讓一般人進入小巷,我也可以再花些時間,在入口附近布置一個小儀式,讓想要進去的人感覺這條小巷莫名令人不快,離得遠遠的。

  但這個世界上,總有那么一些人,看到令自己不快的東西,反而會主動接近;

  也有些人天生靈感遲鈍(雖然不可能到達我的層次),能夠免疫這種小儀式的影響;

  還有些人索性自己就是靈能者,一眼就能看穿這里有個儀式,好奇之下進去看看里面有什么東西,結果再也走不出來。

  對于以上三種人,就最好不要玩弄什么花里胡哨的儀式,索性在這里砌一堵墻。

  這堵墻,我選擇放在小巷第一個拐角。

  出于效率,亞當也換上了一身藍色的工裝服,陪我一起砌墻。

  中間發生了一出插曲,無人機突然打電話過來,是做售后訪問的,先問了問我對“亞當真身的情報”是否合意,在我發表了滿意的評價以后,他又管不住嘴巴了,“沒想到這個亞當,居然還是個美少女啊。”

  “她都已經大學畢業了,怎么也談不上‘少女’吧。”我說。

  “話也不能這么說,臉和身材像是少女的女人,永遠都是少女。”他又在說奇怪的話,“而且按照這個情報來看,你不認為她跟你很般配嗎?她混跡于黑色地帶,卻嫉惡如仇,而你則是讓河貍市的靈能罪犯們聞風喪膽的無面人。說不定她還是你的粉絲——不,一定是!換成是我,肯定立刻就追她了!”

  “我沒興趣。”我說。

  “怎么能說沒興趣?也對,作為偶像,主動追粉絲的話,未免太不矜持。要不這樣,你的第一步,可以從暗示她‘追我也可以’開始…”他還沒說完。

  我直接掛斷了電話,以免他繼續喋喋不休。

  但也都怪他說了些多余的話,回到亞當那邊以后,卻不自覺地注意起了她的臉和身材。

  就如無人機所說,亞當確實生得好看,雖然現在這張臉是易容出來的,但本來的臉也不輸現在,身段也稱得上優美。以前的我從來沒有注意過這種事情。

  話雖如此,我也絲毫沒有要因此與她發生一段“美麗的邂逅”的意思。

  很多如今看來美麗的事物,是因為保持距離,才會覺得美麗。一旦拉近距離,就會變成僅僅是“看似美麗”而已。很多男女在成為戀人以前,都對彼此都非常中意,但在成為戀人以后就兩看相厭;也有很多戀人,在談戀愛的時候努力向彼此表現自己的優點,結婚以后卻自以為可以安心,反而暴露出許多瑕疵,最終依然兩看相厭。

  從上輩子開始,我就對戀愛和婚姻只有悲觀消極的想象,網絡上和現實中的大量經驗者對于伴侶數之不盡的抱怨,以及層出不窮的務實性問題,更加令我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我一邊砌墻,一邊將無人機的廢話擠出腦海。

  而旁邊的她則高高地坐在人字梯上,一邊也是砌墻,一邊則是露出了有點復雜的笑,“學生時代的我肯定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居然會幫一個男人搬磚;還要在這種太陽已經下山的時間,陪他一起砌墻…”

  甚至連鞋子都不穿…她似乎在嘟嘟噥噥地說著這樣的話。

  經她這么一說,我也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十分離譜的事情。

  砌墻工作結束已經是晚上十點了。終究是第一次砌墻,我們兩人都沒有什么經驗。整面墻壁的外觀,只能說看上去好歹像墻壁一樣,實際上相當不像話,非但表面凹凸不平,而且仔細一看,墻壁本身也有些令人不安的歪斜。好像隨便找來一輛自行車撞擊上去,就會瞬間使其土崩瓦解。

  看來把墻壁放在第一個拐角處是正確的,若是直接放在小巷入口,難免要因為過于丑陋而吸引過多注目。

  但她卻顯得心滿意足,猶如人生第一次烤制面包的小孩,哪怕自己的臉頰和雙手,以及工裝服都被黑色和灰色的“面粉”弄得臟兮兮,做出來的“面包”亦是賣相極差,也會輕易被頂著“親手制作”這一名義的風味所感動。

  “真是一面好墻!”她說。

  是好墻嗎?我看了半晌,也找不出來哪怕一個優點。

  在乘坐亞當駕駛的貨車回去的路上,因為終于是閑下來了,所以我就思維發散,又想起了剛才那些有的沒的。

  我很容易忘記,她的年紀其實比我大上幾歲。

  在作為無面人活動的時候,我總是忘記自己現在的歲數,不自覺地視自己為二十四歲的社會人,然后這個“社會人”從某一天開始學習起了武術,之后又積累了一些實戰經驗,盡管是個膽小鬼,卻擅長恐嚇和突襲,還把自己打扮成了嚇人的角色,也慢慢地有了一些名氣;

  但其實我如今才十八歲,就讀于河貍市某某高中的三年級,班級里的同學只知道我的學習成績不差,以前體育也很好,而黑色地帶的身份則是從十五歲開始的,絕非什么二十四歲——聽上去真的太扯淡了,不是嗎?然而只需要佩戴面具,或是經過易容,并且捏造嗓音,用成人的口吻說話,其他人便不知道,也不相信,更不認為,我其實今年才正式成年。

  不知不覺地,我自己也不那么認為了。因為我的內在確實藏著成人的靈魂。

  可她終究是比我還要大上幾歲,雖然未經易容的她跟未經易容的我站一塊兒(假設有這個機會),也與同齡人毫無差別,但到底沒那么容易混為一談。

  而如果把我上輩子和這輩子的歲數加到一起,反而是我老牛吃嫩草了,倒也是不倫不類——只不過,因為我從未體驗過二十四歲以后的人生,所以也不可能把自己當成四十二歲的中年人。“心理年紀四十二歲”這種話,聽上去更像是自嘲。

  在我用這些思緒打發時間的時候,亞當左手把著方向盤,右手從腳邊拿起一個紙盒,轉頭問我,“這個我就帶回去嘍?”

  里面是那只失去顏色的鞋子。

  “隨你處置。”我對此無可無不可,雖說鞋子很是怪異,但那本來就是她的物品。而我既非研究者,也無研究器材,她想要拿走就拿走吧。

  若是那鞋子突然產生異變,比如說,突然長出一只巨大的,散發口臭的,流著口水的嘴巴,然后趁著她毫無防備的時候爬到她身邊,一口將她吃進肚子里——雖然那令人遺憾,但也是她自己管理不善的責任。

  “姑且多問一嘴,你要拿這個去做什么?”我問。

  “要做什么呢?我自己也沒想好,但總不能隨便丟棄吧。”她說。

  經過之前那家小飯店的時候,我們對視一眼,借著吃夜宵的名義,去看看老板和老板娘。那兩人已經和好如初,似乎也意識到了某種籠罩在自己身上的怪異陰云已經散去,帶著如釋重負的笑容與我們閑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卻也覺得終于放下了擔子。

  “是否安心?”吃完夜宵,走出小飯店以后,她問。

  安心了。但我當然不會直說。而是答非所問,提出委托,“回頭幫我調查調查,最近兩天在這附近是否發生過惡性事件。錢我會照付。”

  她笑著說:“既然是這種事情,就給你算免費吧。”

  次日傍晚,倒還真的讓她調查出來一樁惡性事件。

  但這事與血祭儀式的殘留影響無關,也并非發生在那條小街附近,而是在河貍市的四區——今天中午,一名靈能者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了另一名路人,此事火速插播進了今天的午間新聞。

  新聞上的男子,赫然戴著墨鏡和口罩。

  他是正在發瘋的長谷川。

  但,經過商量以后,我們卻并未將“抓回發瘋的長谷川”,放進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里,況且想抓也不知道往哪兒抓,因為他現在又隱藏起來了。

  重點是這個遇襲的路人。

  如無意外,神秘組織的本體,很可能已經到了我們觸手可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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