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地帶情報商“亞當”——她的真實姓名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奧”,供職于河貍市“手電報社”,是一名職業現場記者,主要服務于河貍市銷量最高的河貍晨報。
她是畢業于本地名牌大學新聞系的高材生,出道以后憑借自己“敢打拼敢說話”的性格,以及父母輩人際關系的照拂,在本地的新聞行業中迅速嶄露頭角。
一開始,她主要負責的是娛樂版塊的新聞,但在機緣巧合之下,或者說,在作為娛樂版塊現場記者幾乎必然的進程下,她接觸到了娛樂圈的黑暗面。
她根本沒有表現出要與其同流合污的傾向,正相反,她毫不猶豫地揭穿了某家知名娛樂公司對旗下女星的殘忍迫害,事后也沒有像打完怪獸的奧特曼一樣拍拍屁股就飛走,而是幫助女星找到了新的出路,盡可能將收尾做到了完美。
為此頭痛的上級既無法說服她,也無法開除她,只好給她安排了其他工作。
但這個不安分的女人到哪里都安分不下來,到哪里都能鬧個雞飛狗跳。
如此這般發展了一段時間,某一天,也不知道是上級要讓她知道什么叫作“社會的殘酷崢嶸”,還是純粹的工作安排失誤,居然給她塞去了個調查黑幫新聞的工作。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她居然交出了一張遠遠超出所有人期待的答卷,非但從這項危險的工作中全身而退,還揭穿了數個黑幫與聯盟政府部門的暗中勾結,最終成功地將某些官員送進了監獄,并且在河貍市掀起了一陣不小的整風運動。
“克洛伊.迪卡普里奧”這個名字,也不再僅僅是作為新聞調查者,自身也成為了一則會走路和說話的新聞素材,她就這樣順勢晉升為河貍市的明星記者。
但,出名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她的父母認為,再讓她這樣出盡風頭,難免會遭遇不測。
如今的她站在聚光燈下,固然能讓某些視她如眼中釘的官員無法在明面上出手,但歷史早已揭示,這個世界從來是明槍容躲,暗箭難防。而她的父母則對此心知肚明。
她過去憑借著父母的社會關系回避了許多困難,而如今,她的父母反過來聯合手電報社,按部就班地雪藏她,讓她再也無法高歌猛進。而她的工作也從采訪聯盟政府和調查本地黑幫活動,逐漸變成了調查一些無關痛癢的民間糾紛和小偷小摸。
到了最近這段時間,她好不容易爭取,也不過是爭取來了一個前往公安局,去采訪有關于連環殺人犯“羊皮殺手”一案具體進展的工作而已。
我一目十行地掃完了這份情報,然后對亞當這個人有了大致的把握。
“亞當”這個情報商的出道時間,與“克洛伊.迪卡普里奧”調查黑幫新聞的時間,大致上是吻合的。
換而言之,“亞當”這個身份,恐怕最初只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奧”為了方便自己調查黑幫而故意捏造出來的。而主要目的,則是為了能夠讓自己以黑色地帶居民的身份,而非是以現場記者的身份,去深入黑色地帶的腹地,收集到自己所想要的新聞。
為什么亞當的履歷中會有挑撥數個黑幫內斗的記錄?因為她壓根不是黑色地帶的人,反而從一開始就站在黑幫的對立面,想要趁著黑幫內斗的時候渾水摸魚,收集到他們與聯盟官員勾結的證據。
為什么亞當過去合作過的黑色地帶居民大多都莫名其妙地栽了?因為像她這種生活在表面社會的記者,本來就跟黑色地帶居民混不到一起去,在看到某些黑色地帶居民——或者說某些罪犯的“骯臟行徑”以后,就決定在利用完以后,憑借自己在合作過程中取得的情報和把柄,將其引導向一敗涂地的下場。
為什么亞當在知道羊皮殺手與神秘組織有關聯之前,就深入調查過羊皮殺手的情報?因為那本來就是她身為記者在最近爭取到的工作。根據無人機所寫,她在公安局里面采訪的時候,警察們為了降低群眾可能的恐慌,還特地拿出來了一些可以允許公開的內部資料,主動要求她拿去刊登到河貍晨報上面去。
遺憾的是,她在那以后就被神秘組織派人追殺,也沒功夫重新撿起自己的記者工作了。
我想,她之所以一直保留“亞當”這個身份,大概是因為同時擁有兩個身份,有助于自己的記者工作。
“亞當”能夠收集到“克洛伊.迪卡普里奧”收集不到的情報,反過來說,“克洛伊.迪卡普里奧”也能收集到“亞當”收集不到的情報。
兩個身份彼此助益,讓她看到了自己被雪藏以后,重新嶄露頭角的機會。
但這也有壞處,恐怕她就是在調查羊皮殺手的過程中,順手動用了“亞當”這個身份。這對她來說誠然僅僅是“照例行事”,但在神秘組織看來就很怪異了。一個“戰功赫赫”的明星記者,不知為何對于羊皮殺手的底細,有了遠超自己身份的探索進度。這引起了神秘組織的過激反應,最終當機立斷地(也可以說是武斷地)下達了派人滅口她的決定。
不得不說,這真是個天大的誤會。
這種誤會在其他成熟的犯罪組織那里是相當罕見的,而我們如今調查的神秘組織卻像涉足犯罪行業不久的少年,非但犯下了“吃窩邊草”的錯誤,還動輒就用力過猛。
但到了這個地步,神秘組織即便出面解釋,怕是也無法甩開亞當這個人了。
以防萬一,我又翻閱了一遍“克洛伊.迪卡普里奧”的照片,從中找出一張有她的左手進入鏡頭的照片,仔細看去。
她左手的中指上的確長著一個小小的筆繭。
我退出了電子郵箱。
忽然,我想起了亞當之前說過的一句話。
“我其實是你的粉絲。”
這難道是實話?我以前出于自己的某些目的,倒也真的殺過不少靈能罪犯,這確實像是會引起“克洛伊.迪卡普里奧”心靈共鳴的經歷。
但一想到其他人,特別是女性,會對自己有所好感,我就很是為難。
這里不妨就先將其視為一種雜音,一種自作多情,一種人生中時而出現的幻覺,然后丟到腦子里的回收站吧,否則只會打亂自己一如既往的節奏而已。
“你也一起過來點菜呀。”亞當在遠處向我招手。
我收起手機,一邊站起來,一邊說:“你隨便幫我點兩道就可以了。”
“‘隨便’就是最難點的菜了。而且我也不了解你喜歡吃什么。”她在那里看著我,老板娘也順勢看了過來。
我提出一個方向,“有肉就可以。”
“腐皮包肉可以嗎?”
“不可以。”
“田螺塞肉呢?”
”不可以。“
“你看!”她說。
我只好走到她的旁邊,陪她一起點菜。
點完菜以后,老板娘正要走入后廚。這時,一個廚師打扮的男人走了出來,從小飯店的規模來看,他應該就是老板吧。他拿著一件大大的片狀鐵塊,一出來就滿口怨言,嗓門非常大,“還沒點好嗎?太慢了吧!”
他的臉色很不健康,有著很重的眼袋,像是很長時間都沒睡過覺了。他的眼白也布滿血絲,竟令我聯想到了長谷川。
“你怎么了?從昨天開始就這么沒有耐心,不就是多等了一兩分鐘,用得著那么急躁嗎!”老板娘似乎也心情極差,立刻吼了回去。
“你說什么!”老板猛地甩動那件大大的片狀鐵塊,用力砸門框,刀刃嵌進了門框里——刀刃,對,這是刀刃,他拿的是菜刀。我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自己又在不知不覺中被“完形崩潰”影響了一下。
老板娘被驚嚇到了,她身體一抖,后退一步。而老板則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畏懼,直直地瞪視著她,眼白中的血絲越來越多。
忽然,老板兀自一愣,不知道是醒了過來,還是沒醒過來。他一臉茫然,將菜刀使勁地拔了出來,然后嘟嘟囔囔地走回了后廚。
老板娘松了口氣,她按了按自己的心臟,然后轉過頭,對我們說:“對不起,讓你們看到了這么不成體統的…呃…其實他以前不是那樣的,人很老實,從來不跟人生氣。”
“發生什么了?”亞當關心地問了一句。
“不知道。”老板娘看了看后廚的方向,“從昨天開始,他就說自己做噩夢,但說不出來自己夢見了什么。就是臉色越來越病態,脾氣越來越暴躁,惡化得很快…唉,不說他,連我的狀態也似乎有些奇怪了…”
說著說著,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不該對陌生人說那么多,就歉意地笑笑,走開了。
“這家飯店的二樓好像是住人的。”亞當說,“而這里距離那條小街大約有五百米。”
“小街那里有人居住嗎?”我問。
“沒人居住。”她搖頭,“連本來有過的店鋪都撤光了,平時也沒幾個人經過,很是荒涼,要不然怎么說是人跡罕至呢?”
“那就好,吃完飯以后立刻去收尾吧。”我看了看時間,補充了一句,“盡可能在晚上十點以前做完。”
受到剛才的事情所影響,這頓晚飯吃得很是沉默。飯菜本身并不難吃,但在氛圍這道調味料的影響下,似乎多出了一股難以言喻的不新鮮。
草草吃完后,我們乘坐貨車,來到了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街。
才下車,亞當的反應就變得非常古怪,像在地面上暈車一樣,表情很是難受。
“就是這個地方嗎?”她環顧周圍,皺起了細長的眉毛,“太奇怪了。”
“具體是哪里奇怪?”我問。
她停頓了五六秒鐘,這才反問過來,“你感覺不到嗎?”
“我的靈感比一般人遲鈍得多。”我說。
“那倒是好事。”她似乎感覺很難呼吸,拉了拉領口,又張開嘴巴,卻不呼吸,而是過了將近十秒鐘,才突然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重重地吐出來,說,“就是,似乎一不留神,就會感覺自己被人踢進湖泊里。”
“被人踢進湖泊里。”我重復了一遍,卻難以感同身受。
“你有買過泡騰片嗎?”她問了我一句,我搖搖頭,她只好換個例子,“那你就想象有那么一個東西,放進水里,很快就會被溶解。你的‘注意力’就是這么個東西,這條街道的空氣就是水。”
“也就是說,現在你的注意力很容易渙散。”
“是的。”
“渙散以后,會怎樣?”
“會感覺自己被人踢進了湖泊里。”她又忍不住拉了拉領口,絲毫不在乎,或者忘記了去在乎自己領口露出的皮膚,“好像真的是掉進了水里,無法呼吸,然后把水嗆了進去。但嗆水以后,注意力又回來了,發現剛才那些都是幻覺。最奇怪的是,好像連‘自己有過這種經歷’這件事本身都是幻覺,完全無法提起警惕心。”
難怪她盡管很難受,卻沒有絲毫不安,而這種“沒有不安”的表現并非源于她的性格,同樣也該歸咎于這個地方的怪異之處。
“你不如先回去吧。”我建議道,又補充一句,“但是車留下。”
“不,還是讓我跟著吧。”她堅持道,“雖然剛才那么說,但我其實還能再堅持兩小時,不,起碼一小時。”
但在一分鐘以后,我就明白,她高估了自己。
我不認為她是那種會高估自己的人,她一向十分冷靜,有著自知之明,也對周圍有著清楚的把握。很可能是這條街道的空氣,充滿了某種我感受不到的魔性,使得她進入了某種思考進程極其容易犯錯的古怪狀態。沒準任何自詡腦筋靈敏的人到了這里,都會變得像是腦子進了水,或者說,腦子像她說的泡騰片被放進了水里一樣。
當她與我一起進入小巷,拐過第一個彎以后,她的眼神就不對勁了。
在我指了指角落干涸的血跡,說著“羊皮殺手就是在這里死的”的時候,她卻眼神猶如玻璃珠,一言不發地向著盡頭的墻壁走去。
我本以為她是想要拉近距離觀察什么,但她的面孔快要撞到墻壁上了。
而正當她的鞋尖率先接觸到墻壁的時候,我猛地發現,她的鞋尖居然穿透了墻壁,好像墻壁本身僅僅是全息投影,她可以進入墻壁后面的世界。
與此同時,我也沒有站在后面呆看,而是立即抓住了她的肩膀,一把拉扯回來,將她摔到了地上。
“亞當!”我喊。
她打了個激靈,茫然看向我,然后問:“怎么了?”
我后退一步,蹲下來,摸了摸墻壁與她的鞋尖觸碰的位置,但這是真實的墻壁,而非什么投影,也不可以直接穿透。
又轉頭看去,看向她的鞋尖——這一眼,我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只見她的鞋子,那只穿在右腳上的,黑色的,有著紅色字母圖案的帆布鞋,從鞋尖部位開始,逐漸地失去了所有顏色,這種異象正在向其他部位緩慢地蔓延。
我立刻沖過去,一只手抓住她的右腳腕,另一只手抓住鞋子尚未變色的部位,粗暴地將其脫下來,然后將鞋子丟到了小巷的角落。
片刻后,鞋子褪去了其余一切顏色,只留下來一片蒼白的,毫無生機的顏色。
“怎么了?”她呆呆地問。
我看了她一眼,總感覺她的腦瓜好像變得不太靈光。這不是諷刺,她的狀態很不正常,像醉了一樣。姑且可以想象成這里的空氣里有著“酒精”,而她呼吸次數太多了,在呼吸中陷入了奇妙的沉醉中。
我問她有沒有帶筆,她果真有帶。
“借我一支。”我說。
她像是變成了個溫順的幼童,拿出來一支文具店里常見的圓珠筆,乖巧地遞給了我。
我接過這支筆,然后走到鞋子前,用筆尖試探地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