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機的沉默,仿佛在上課時偷偷睡覺,突然被黑板擦砸醒,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就聽見老師問到“無人機同學,請回答一下老師剛才的問題”的問題學生所會作出的反應。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故意用質疑他能力的感覺說:“你不會是不知道吧?”
“怎會如此?”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憤懣,給人感覺像是被人拿榔頭捶了一下膝蓋,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就吐出了這句話,說完以后就尷尬地笑了起來,“對不起,我不知道。”
“連你也?”
“是的,連我也——其實我也有嘗試過收集羊皮殺手的情報,但他實在太邪門了,披著一身羊皮在城中到處亂跑,不知怎么的愣是沒有第二個目擊證人。”他的口吻中裝滿了發餿剩飯一樣的納悶。
“那就有些麻煩了。”我開始考慮,是否應該更換一個無人機也知道下落的活祭品——不,通緝犯。好吧,對我而言都是一回事。
但他卻是先說了,“但我知道誰知道。”
“你說。”
“‘亞當’。”他說。
“我沒聽說過這個人。”
“你當然沒聽說過,他是在這一年里出道的地下情報商,而你已經一年沒有動靜了。”
“那么,他可靠嗎?”我問。
“至少他出售的情報,可信度是比較高的。”他回答,“但是關于他,也有一些不那么好的傳聞。”
“你是指?”
他停頓了兩三秒鐘,然后用那種湊近你耳朵旁邊,壓低嗓音,竊竊私語的口吻說道:“聽說他曾經出賣過自己的伙伴。”
我最終決定還是先接觸一下那個“亞當”。
我是對于出賣伙伴的人深惡痛絕,但首先,無人機說的不過是道聽途說之事,并無定論;其次,我也不是要跟那亞當做伙伴,僅僅是做交易,買賣情報而已;最后,在聽到無人機對羊皮殺手的牢騷時,我重新回憶了一遍公安局通緝頁面對羊皮殺手的外表描述,已經對他躲避人群耳目的辦法心中有數,從而對他的重視性提高了一個級別。
或許我真正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活祭品。
按照河貍市黑色地帶不成文的規矩,無人機并未直接將亞當的聯絡方式交給我,而是先由他去聯絡亞當,再由亞當決定是否聯絡我。
沒過多久,我的“工作手機”收到了未知來電。我接通了。
“你好。”手機對面傳來了十分明顯的機械混合音,看來又是個重視真實身份保密性的家伙。
“你就是亞當吧。”我用肯定的口氣說。
“是的。”亞當的口吻像是大力搓揉塑料袋時發出的聲音一樣毫無主觀色彩,“你是誰?”
“無人機沒告訴你嗎?”
“沒有。”
“那就說明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一邊直截了當地說,一邊想:看來無人機暫時是不打算把我還活著的消息免費贈送給同行人了。
“我明白了。”亞當似乎很熟悉這種匿名買賣模式。
我率先進入了正題,“你知道羊皮殺手在哪里,是嗎?”
“是的。”
“你報價吧。”
“在報價以前,出于職業道德——”他公式化地說著,然而我在聽到“職業道德”這個詞語的時候,卻忍不住流露出無聲的哂笑,不是因為亞當這個人有惡劣的傳聞,而是因為這種話從黑色地帶人員口中出來,聽著就像是從事逼良為娼生意的人穿著的西裝革履一樣,頗具黑色幽默。
他自然不會知道我這一刻閃現的念頭,即使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吧,只是繼續說下去,“——我需要提醒你,羊皮殺手很可能是靈能者。這個提醒是免費贈送給你的,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想找羊皮殺手,但如果出了問題,到時候千萬別遷怒于我。”
他的潛臺詞是:如果你不是靈能者,那就別對羊皮殺手打怪主意。
如果說普通人是“拳頭”,那么靈能者就是“子彈”。
子彈能夠辦到很多事情,能夠粉碎拳頭,也能夠建立國家,若是拿去殺死一個像是“闖進罪犯們秘密交易現場的雜志社文字編輯”一樣的普通人,那也是毫無問題的,誰都不會覺得這里面有什么不妥。
但我并沒有說“這太可怕了!對不起,交易取消”,不如說,這仍在我的預料之中。
“你可以放心。”
“那好,我的報價是…”亞當口齒清楚地說出了一個我能夠接受的報價,又補充道,“考慮到你是匿名顧客,我需要你先把交易金額轉到我的銀行賬戶里,然后我再把整理好的情報以電子文檔格式發送到你指定的網絡郵箱中,時間差不會超過一個小時,這樣可以嗎?”
我說可以,然后把一個以前隨便注冊的網絡郵箱號碼報給了他。
當亞當把情報發送過來的時候,窗外已經一片黑暗,黑得宛如外界起了黑色的濃霧。
我為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檢閱文檔中的內容。
亞當所收集的情報可以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一看就知道是亞當不知如何從公安局內部獲取的資料,其中是大量現場調查信息和大規模排查的結果,還有犯罪心理學專家對羊皮殺手的心理側寫報告,內容詳盡且專業;第二部分則是混跡于河貍市黑色地帶的人員才能搞來的情報,混雜著許多真假不知的小道消息和捉風捕影的傳言,盡管價值遠不如第一部分,卻也有珍貴的參考意義;第三部分則是亞當本人的現場調查和推理,他把自己調查得來的線索,結合手頭上的所有情報,列出了未來一周羊皮殺手可能會現身的數個地點。
其中現身可能性最高的地點是老城區——也就是“一區”,里面某條“人跡罕至的小街”。
看完以后,我有些驚訝,這個亞當似乎對羊皮殺手有著不同尋常的重視,正常的地下情報商是不會對一個連環殺人犯如此上心的,就好像重點醫院口腔科的醫生不會把一整天的時間都耗在區區一顆蛀牙上一樣。
難不成他的真實身份是公安局內部人士?因為他其實是公安局安排在黑色地帶的眼線,所以才會出賣自己在黑色地帶的伙伴?
無論如何,我決定壓下好奇,先行動起來。
為了配合這次的行動,我需要做一次變裝。
我從家里帶出來一把園藝鏟,坐公交車來到離家兩公里半的公園中,在某棵樹下挖出來了一根用布裹住的黑色金屬手杖,還有一個放在大號密封袋里的黑色雙肩包,然后進入不遠處的公共廁所,在隔間里取出雙肩包,將其打開。
雙肩包里裝著備用的衣物和鞋子,還有一些易容工具——說是“易容工具”,大多數也只是些廉價的化妝品而已。
易容術也是我過去學習過的技術,雖然不可以自稱道中高手,但足以讓人認不出我的原貌。
我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頭發黑白斑駁,皮膚曬成深色,穿著方便運動的黑色衣褲,背著黑色雙肩包,拄著黑色金屬手杖,像是正準備去登山的普通年輕人,旋即藏好換下來的衣物、眼罩、普通手杖、園藝鏟,走出了公園。
易容術是有極限的,再怎么掩蓋身體特征,也無法掩蓋我右臂和左腳的殘疾,用彩色隱形眼鏡把失明的右眼裝飾得像是完好無損一樣就是極限了。
換而言之,如果有專業人士調查我,那么我的真實身份肯定會進入一頁長度可憐的嫌疑名單。
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我所在的地方是二區,乘坐公交車就能到達一區,大約在快要到晚上九點的時候,我來到了情報中重點標記的“人跡罕至的小街”。
不知道羊皮殺手對于我這種殘疾人,是否也有下手的興趣?若是能以我為餌,將他釣出來,那倒是省事很多,但如果我是他,在夜晚時看到一個來路不明的殘疾人站在路燈下不知道在等誰,反而會心生警惕吧。
我只好先將自己藏在附近一條小巷的陰影中,監視街道動靜。
半小時后,我看到一個披著羊皮的男人出現在了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