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心眉是個不輕易放棄的人,她當夜就打算次日去外面探探風——如果她能出的了船的話。一想到這,她又開始懊惱,被拒絕之后她竟然忘了向雷馬薩提和謝波一起去圣殿參加傍晚贖罪祭的事。
這就意味著她只能到明天午夜之后才能見到雷馬薩,那么整個白天很可能就又浪費了。
早餐起來隱心眉還懊惱萬分,以至于根本沒心思吃早飯,然而開了艙門之后她卻聽見了意想不到的聲音。
“我耳朵出問題了嗎?”她悄悄問吉娜,這時候謝波已經回自己的艙內睡覺去了,“我聽到了雷馬薩的聲音。”
“依狄萊沒有聽錯,”吉娜剛剛拎著一個黑色綢緞的布袋進來,“今天公爵沒有出門,他要在船上待一整天。”
隱心眉表示驚訝,吉娜就告訴她,今天莫利斯家要在船上為隱心眉舉行筵席,目的是將她正式介紹給雷馬薩的臣仆們。
“這叫開弓宴,開弓沒有回頭箭;完成這一步依蒂萊就是一只腳跨進莫里斯家門檻的人了,除非死亡,否則什么也不能把您從公爵手中奪走。所以您今天要穿我給您帶來的這條漂亮新裙子,”吉娜鄙夷地掃了眼她身上的貓眼綠夾克,“真不知道謝波為什么讓您穿這么難看的衣服······”
“開弓宴、漂亮新裙子——”隱心眉心中發苦,“可怕的東西總是要么不來,要么全來······”
隱心眉局促不安地看著吉娜從黑袋中拉出一件巨大的橙紅色刺繡長裙,一雙鞋尖上鑲嵌著兩團大毛球的細跟短靴,一頂同色系的珠釘蕾絲軟邊小帽。
吉娜艷羨不已地撫摸著在隱心眉看來相當艷俗的腰后蝴蝶結大緞帶,“您要穿這件衣服和公爵一起會見客人。”
“······穿這種衣服我還能走路嗎?”
“我會在您身后為您提裙擺;依狄萊絕不能穿身上那么難看的綠夾克去見客人。”
“我現在真開始搞不清到底誰的眼光有問題了······”她小聲嘀咕。
“您快穿上吧。如果哪里不適合,我還可以改,我的針線活干得相當出色。”
“現在就穿?”隱心眉叫了起來,“現在才早上八點,就算宴會中午就開始也太早了吧。”
吉娜告訴她這是習慣,她還必須不能吃飯或者喝太多的水,若是想打盹則只能站著或者坐在扶手椅上,因為會有四個女仆一起來為她化妝,并且她下樓參加宴席之前一定要保持“光芒四射的最佳狀態”。
“難道有什么皇帝或者親王大老爺要來嗎?”隱心眉譏諷地問,本來她還不確定,現在她堅定決心一旦救了貝倫他們,就要馬上逃走。
“我絕對不能穿得像只火烈鳥似的和一個比我整整小八歲的男人在船上過一輩子。”她咬著牙發誓,“至于圣殿那邊,我以后肯定能找到和雅倫人再度聯系的方法······并且一定要完全繞開雷馬薩的勢力。”
吉娜當然聽不到她的心里話,她只把隱心眉煞白的臉色當做情緒過分激動的表現,因為她覺得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女人不愿意嫁給雷馬薩。
下午三點的時候,謝波出現了,她和吉娜要跟著隱心眉一起下樓,她說,“宴會大約在四點到四點半的時候舉行,您這個點下去正好。”
宴會在位于船艙第二層的沙龍甲板舉行,今天恰逢天公作美,****在天色微朦時已經止息,海面無風,冰藍色的天穹被薄薄的卷層云覆蓋,像一塊發光的透明帷幕,冬日的暖陽和煦溫馨,下午三點鐘的太陽給整艘船灑上了一層細碎的沙金,竟然有種和諧的美感。
打開沙龍甲板的正門,就是寬敞的筵席廳,整個房間蒙著牛血色、鏤金花的織錦緞布。在一個凹進去的長方形地方,放置著一個相當有異域風情的海象皮長軟榻,軟榻前的雕花茶幾上放置著各樣開胃的美果甜點,一座很大的無扶手沙發則繞了整個房間一圈,織錦布上還蒙著最華美的獸皮、皮層锃亮毛發蓬松,散發著野性的動物膏油味;這里是鬃毛金黃的高原雄獅皮;這里是美麗斑斕的森林虎皮,以及黃澄澄的金錢豹皮,極地銀熊皮,玫瑰堡血狐皮,冰苔巨狼皮,這些皮或相疊或相隔,皮與皮間掛著雕工繁復精美的裝飾性火器和刀劍。
整個大廳溫和芳香,間隔有序的長頸圓桌散布在廳的四圍,擺滿了香薰和鮮花,一半的無手沙發上坐滿了人。
雷馬薩坐在海象皮軟榻的左邊,他的左手邊挨著好幾個人,第一位戴著單只金耳環的中年男人,臉色慘白不過相當俊美;緊挨著他的是兩位面孔相似的紅頭發年輕男子,衣著和發型幾乎和雷馬薩如出一轍,只是穿戴上沒那么多珍珠和鉆石;第四位穿著無袖刺繡背心和燈籠褲的三十歲出頭的黃臉男人,碩大的鷹鉤鼻引人注目;最末一位矮胖子身穿狐皮坎肩和黑色粗麻布單袖長袍,裸露的胳膊上滿了紋身,額頭也紋著血滴似的圖案。
隱心眉一走進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她,嗡嗡的說話聲頃刻消失,她拿定主意誰也不理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面往前走,一面跟眾人微笑點頭致意,好像自己跟他們早就是老相識。
按照謝波之前的提示,她應該坐在那張軟榻上,和雷馬薩并排。于是她落座之前,行了個標準的屈膝禮(她練習了一中午),除了那位戴金耳環的男人沒有人回應她,幾個男人的眼神都毫不掩飾地直勾勾盯著她看,包括雷馬薩。
“您要在這里等候家族夫人們到來,然后筵席就開始了。”吉娜在她后面小聲說,她來莫利斯家最早,知道很多復雜的內部關系;這時候謝波為隱心眉倒了一杯甜酒,兩個女仆緊緊貼著她,她們之前沒有參加過開弓宴,此刻也相當緊張。
“這些夫人是干嘛的?”
“就是莫利斯王儲旁邊那些老爺們的太太。”
“那個戴金耳環的是誰?”仿佛知道她們在談論自己,那人再次淺笑沖著隱心眉點頭,她忙不迭地回禮,對他頗有好感。
“那個是葛文伯爵,和莫利斯王儲的父親、脾克林王身前最親密的戰友,他無妻無兒,一輩子為莫里斯家征戰。在脾克林王被人暗殺之后,葛文伯爵就是王儲最信賴的人,幾乎是第二個父親了。”
“那一對長得很像的呢?”
“他們兩個是公爵最好的玩伴和戰友,高一點的叫沙佩,另外一個叫施坦。他們原先是多卡文家族的分支,‘斬首者盧森’是兄弟倆的祖父,后來到了他們父親那輩就帶著全部人馬脫離了多卡文家,歸順了莫利斯家。”
隱心眉一眼就覺得兄弟兩對自己相當防備,眼神觸碰之時,他倆毫不掩飾地彼此交頭接耳,時不時緊盯她的眼神則充滿了懷疑和警覺。
“你不覺得他們看起來不太友好嗎?”隱心眉小聲問吉娜。
“他們對誰都這樣,”吉娜自己也在躲避著兩兄弟的目光,“他們除了公爵沒有別的依靠,所以對任何會和公爵產生親密關系的人都相當戒備,依狄萊不用理會他們。”
“我差不多能猜到他們的祖父為什么和多卡文家鬧得不愉快了······”隱心眉開啟嘲諷,眼神掃過野獸一樣虎視眈眈的兩兄弟,“對了,他們歸順之后,多卡文家難道沒有找莫利斯家的麻煩嗎?”
“斬首者盧森可是個惹禍的大麻煩,多卡文家早就想擺脫他們了;您看,那位穿燈籠褲的男人就是多卡文家的現任掌權者,基茨侯爵。”
“多卡文家的權勢威望不如莫利斯和烏迪尼兩家高吧?”
“沒錯,他們家主要從事奴隸買賣、經營賭場、走私火炮以及開設妓院這幾項生意;但是十年前他們發明了一種活人獵殺的游戲,很多自由家族紛紛效仿,多卡文賺了不少錢。”
“什么是活人獵殺?”隱心眉問。
“就是把身份高貴的戰俘當做野獸丟進深山的獵場,會有很多人付錢享受屠殺他們的樂趣,”謝波忽然插了一句,“雅倫家和莫利斯家結盟之前,就有一位男子被多卡文家丟進了獵場。這些戰俘原來的身份不是親王就是公主,目前最高獵殺價碼就是自由城邦的國王的頭,一顆五百萬金;如果是十二國聯盟的話,親王類的一口價是八百萬金,只是目前還沒有十二國聯盟的王室被俘到多卡文家的人頭獵場上去。”
隱心眉頓時想到大王爺父子,胃里一陣翻騰,她一定要想出辦法救出他們,不然這極有可能是他們的下場。
但是她到底該怎樣才能說服雷馬薩呢?時間所剩無幾,她該怎么辦?
“依狄萊,您不舒服嗎?”吉娜注意到她瞬間煞白的臉色。
“沒事,”隱心眉擠出一個微笑,佯裝鎮定,“我的胸衣太緊了,吉娜再去給我倒杯酒來。”
吉娜剛剛離開,那位穿著狐皮坎肩的紋身矮胖子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隱心眉身邊,二話不說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隱心眉渾身起雞皮疙瘩,那濕漉漉的滑膩感覺就像被一只巨蜥的長信子給舔了。
“尊敬的依狄萊,”那人笑得相當不自然,臉上皮膚粗糙如老樹干,“您果真像人們傳說中的一樣,皮膚像珍珠,身段像天鵝,胸部像高山。”他探究的眼光深入著隱心眉的領口,好像她是一頭待擠的奶牛;隱心眉皺起了眉頭,他注意到了她的不悅,“您不要誤會,我們埃西家一向用最奔放的華麗辭藻贊美漂亮的女人,絕非不敬;如果讓您生氣了,我的罪過可就大了!我向您誠惶誠恐地致歉。”
不過他的表情可一點都看不到歉意,滿臉遮不住的洋洋得意。
“還未請教您高姓大名呢!”隱心眉滿屋子巡視,想找個機會從這令人厭惡的對話者前離開。
“我是埃西家的尤文西侯爵,您一定聽說過吧。”
“還真沒有。”
“啊,難道您沒有聽說過令人永葆青春和嬌艷的埃西魔法嗎?”
“我一向對魔法這種東西沒什么興趣。”
“真可惜,您的白皮膚這么美麗,如果不悉心呵護的話,很容易比別的夫人老得快喲!”
隱心眉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被耗費光了,打算一言不發地趕快離開,假裝去上廁所。這時一只手搭在了尤文西的肩膀上,葛文伯爵加入了他們倆。
“侯爵大人,別再向莫利斯家未來的女主人推銷你的巫術秘法了,行嗎?”葛文伯爵溫和微笑著,眼神卻相當嚴厲,“王儲不是告訴過你,無論是來參加宴會或者商談,都隨你的意;只要別在莫利斯的地盤上說任何一個關于你們那些神明和魔法的字眼兒,否則——你想起來當時發的誓了嗎?”
“冷靜,冷靜,我沒忘。”尤文西滿臉堆笑,雙手伸開,“我只是想和依狄萊聊聊家常,你別那么激動行嗎?我這就走,這就走——我的天,你脾氣還是這么壞!吸血鬼葛文······”
尤文西怨恨地離開了,吉娜終于端著三杯甜葡萄酒出現了。
“依狄萊,您不能和那個可怕的尤文西侯爵走得太近!”吉娜滿臉驚慌,她望著尤文西的后腦勺低聲說,“埃西家就是一群邪惡的黑秘法師,他們會想盡各種辦法給您施加巫術,說不定在和您說話的當兒就在給您下套呢!謝波,你怎么傻站著也不攔著依狄萊呢?”
謝波剛想說話,葛文伯爵就安慰地拍拍吉娜的肩,“不要緊,我已經警告了尤文西侯爵,在這里他只身一人,不會膽敢對莫利斯家的人下手。”他又看著隱心眉,“依狄萊,你沒有因為侯爵的言語而受傷害吧?”
“除了覺得煩躁粗俗,我并沒感到其他不妥,”她感謝地沖伯爵笑笑,“謝謝你幫我解圍。”
“不過你也聽到吉娜說的了,”葛文伯爵的神色相當認真,“你的確要遠遠離開埃西家的人,他們是一群邪惡的祭司,高價出售所謂的密法,其實就是來自地獄的邪術;他們還買來指定日子和時辰內出生的健壯男女嬰兒,把他們培養成美得像妖精的少男少女,埃西家稱之為“極樂之子”,然后讓他們或者在馬戲團,或者在劇團,或者在酒館尋找形形色色的獵物,這些人中了邪術之后就會對極樂之子們言聽計從。”
“曾經有一整個劇院,幾乎二百多名觀眾都被一位十七歲的極樂之女全部引誘的事情發生過,”吉娜補充道,“雖然后來埃西家得罪了烏迪尼家,幾乎死了四分之三,但是他們的邪惡絕不因此減少,他們試圖抓住每個機會毀掉每一個和他們接觸過的靈魂。”
“那些被誘惑的人后來怎么樣了?”隱心眉問。
“徹底的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唯一確定的是,這些人的靈魂肯定萬劫不復。”葛文伯爵陰沉著臉說,“埃西家,都是一群跟魔鬼做買賣的背叛者。”
“我剛才聽那位侯爵說話的時候沒有感覺到太多邪惡散發出來,”謝波終于開了口,“但是,他的眼睛瞳孔不同尋常,依狄萊以后一定不能直視他的眼睛。”
“你們雅倫家就是在圣殿里待得太久,變得遲鈍了。”吉娜很明顯對謝波的沉穩態度感到惱火。
“不過既然埃西家如此邪惡,”隱心眉問葛文伯爵,“為什么莫利斯家還要和他們往來呢?”
葛文伯爵仿佛沒有聽見。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沙龍甲板的外層傳了過來,一群珠光寶氣的女人魚貫而入。
“依狄萊,夫人們來了!”吉娜叫了起來,“宴會即將開始,您得趕快入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