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鋌扔下一堆爛攤子,掉頭回得自己營帳,等到小心坐下來時,冷靜片刻,理智倒是回來了,只覺得甚是丟人。
一時孟德維也進來勸他道:“呂官人何苦同禁衛官們一般見識?那一群都是武人,直腸子得很,等出得翔慶,路途未必平順,將來還得他們護衛郡主…”
他是黃門宦官,身上常有異味,便一直帶著熏香的帕子,此時看呂鋌臉上淚水未干,忙把帕子取出,正要遞得過來。
呂鋌本來就看不起刀斧之余,先前一直忍著,此刻見得孟德維無毛白皙的手,上頭又有一方香帕,卻是被惡心得不行。
堂堂七尺男兒,又有功名官職在身,兒女都快到能說親的年紀了,居然被逼得當眾落淚,眼下還被個無根內侍來可憐,著實荒謬可笑。
然而一想到方才幾個禁衛官同一眾圍觀的兵卒,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待辦的事情多如牛毛,莫說他只是一個人,便是十個人,也未必能應付得過來。
可這些人就干看著他出丑,沒有一個站出來幫一把,甚至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難道我呂鋌天生就活該是伺候你們的!?
怨不得當日誰都不肯接這差事,只把他推上去,原來早有打算要看笑話了。
這活,誰愛接誰接,他是不管了!只看沒人去料理,誰人來給他們管吃管住!
孟德維遞了帕子,見呂鋌不肯接,又勸了幾句,因對方毫無反應,也覺得甚是沒趣,只好喊了下頭兵卒來照料,不愿多管,先行走了出去,剩得呂鋌一個人在此處自怨自艾。
外頭雖然人聲喧鬧,又有車馬聲不停,然則呂鋌心中憋悶,又是連著忙了好幾日,越想越難受,雙腿還痛,本想要靠著瞇一會,只是瞇著瞇著,居然就這般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間,卻是聽得邊上有人小聲叫道:“呂官人?”
呂鋌慢慢睜開眼,抬頭一看,營帳里頭點了只小小的燭臺,邊上卻是站了個兵卒。
那兵卒見他醒來,似是松了口氣,忙捧了個托盤過來,道:“裴官人叫小的給您送吃食過來。”
又取了兩瓶藥過來,道:“聽聞呂官人腿上受了傷,裴官人本想叫大夫來看一回,只是此處前后不著,軍中又有不少病患,那隨軍大夫出去買藥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只好先送些金瘡藥過來。”
再問道:“小的這就給官人上藥?”
呂鋌睡了一覺飽足,手臂并腰以下,尤其兩條大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又痛又酸,他知道這是騎馬騎久了磨壞的,也不好同個小兵抱怨,便點了點頭,由那兵卒伺候。
金瘡藥涂在傷處涼涼的,倒是舒緩了不少疼痛,等那兵卒給他擦洗一回,又上了藥,重新換好衣裳,呂鋌這才同重新活過來一樣,肚子也曉得餓了,低頭看那桌上擺著的吃食,卻是一碗飯,里頭混著粟米、黍米,又有兩個炊餅,一小鍋肉湯。
肉湯雖然不濃,里頭卻有兩大塊羊肉,已經燉得軟爛,最厲害的是因鍋子保熱,揭開蓋子之后,里頭的熱氣騰騰往外冒,暖得呂鋌肚子都跟著咕嚕嚕叫了起來。
除卻肉菜主食,另還有個荷葉包,打開一看,里頭是白水焯的一種不知名瓜菜。
一桌其實只有一菜一湯,味道也說不上好吃,不是燉的,就是煮的,連油都少,可呂鋌三下五除二,如同打娘胎里就沒吃過東西似的,一盞茶功夫不到,就將所有東西吃了個干凈。
他吃完之后,猛然醒過神,問道:“眼下是什么時辰了?”
那小卒道:“官人睡了有一會,已是子時一刻了。”
呂鋌猶豫了一下,還是再發問道:“外頭事情是誰人在料理?聽未聽得人鬧事的?”
小卒道:“是裴官人在料理,沒聽得有什么人鬧事。”
呂鋌心底里不由得松了口氣,卻又有些悵然若失。
不是禁衛官們去管,是裴繼安這個厚道人管,也算得上不幸中的萬幸。只是自家管事時,怎么屁事就這么多,等到裴繼安管起來,就安安靜靜了?
他飯飽湯足,心中不免生出幾分不平,猶有些不信,顫悠悠站得起來,叫那兵卒帶路往外頭轉一圈。
出得帳子,呂鋌本以為外頭黑洞洞,誰知道竟是隱隱有亮光,抬頭一看,原是隔一段路就有一個營帳外頭都掛了火把、燈籠。
——這樣費燈油,不怕銀錢不夠嗎?
呂鋌管了幾天帳,時時都在算錢,樣樣都想省,此時看得這一番布置,當先就擔心起開銷來。
就著燭光同前頭帶路小卒手上的燈籠光照,他往外走了一段路,果然見得沿途營帳成排成列,已經支好了,整個營地里安安靜靜的,只聽得些許蟲鳴,又偶爾有巡衛之人的走動聲,一派安然有序的樣子。
明明一個多時辰前還亂成一片,帳子也沒有,木料也濕了,還說地面全是水,半點不能住,怎么現在就都不是問題了?
難道這些兵卒是看碟下菜的?
他忍不住問道:“你們都吃了沒有?”
帶路小兵笑道:“早輪著去吃了。”
呂鋌猶不死心,又問道:“都吃了什么?甚時吃的?下頭那些個有沒有意見的?”
他一問接著一問,那小兵只好一一回道:“同官人的差不多,只是那湯清寡些,也沒有干飯,單有稀粥。”
又道:“時辰卻不記得了…”
復還笑道:“有口熱乎的就謝天謝地了,哪里…”
說到這一處,那小兵卻是忽然閉了嘴,不再往下說。
呂鋌有心要再問那些個吃食自哪里冒出來的,畢竟先頭還說柴禾都濕了,怎好用來燒,卻也曉得面前人多半不知道,只好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子又左右看了看,半晌又問道:“去看看裴官人歇了沒,若是歇了,再看看孟內侍那一處。”
那兵卒仿佛得了特赦,急急往前跑了,一面跑,心中一面發毛。
——方才自家實在多嘴,明明曉得前幾日呂官人管事時都是吃冷水冷飯,下頭抱怨不休,作甚還要夸今日的熱,豈不是明著不給這當官人臉面嗎?
趕緊溜了,溜快些才好,不要叫他記下自家的名字同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