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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同氣連枝

  沈念禾倒是不奇怪對方會想到自己,她沉吟片刻,道:“郭家大哥曾經對我有恩,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旁觀,只是我這一處說話,他一慣自有主意,卻未必肯聽…”

  郭東娘越發慚愧起來。

  沈念禾說得客氣,可當日裴家外頭的情況她也不是不知道,即便沒有郭安南出手,沈家人依舊不可能將人帶走,兄長不過是順手為之,后頭裴家已經數次還禮,光是有錢無處買的《杜工部集》都不知送了多少部過來,又給郭保吉寫了朝中私版天子、重臣字跡、奏疏的折子,叫他憑此出盡風頭。

  有了這些回報,說是滴水涌泉也不為過,天大恩情都回完了,更何況這一點提不上臺面的小事。

  她回想自己方才所言,只覺得很像挾恩圖報的樣子,又想到郭安南旁的好處沒學到,父親剛愎自用的性子,倒是學了個十成十,極少愿意聽旁人勸說,今次自己請沈念禾幫著過去解釋,十有八九,當真不會有什么效果,說不得還要遭嫌棄。

  可是兄妹之間同枝同脈,若是叫郭東娘不去管郭安南,又委實做不到。

  她嘆了口氣,道:“我也曉得自己在強人所難,只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沈念禾也不為難她,便道:“我而今手頭還有事情,也不好貿然走開,待我去問一問三哥吧。”

  郭東娘有心想要叮囑幾句,請她不要把真實原因說出來,否則給裴繼安知道了,又多一樁麻煩,更不想給他看到自己家里這兩兄弟一個都扶不上墻,全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只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本已是求人辦事,再諸多要求,就太無恥了。

  沈念禾說到做到,并無半點耽擱,忙完手中事就去找了裴繼安。

  裴繼安見沈念禾過來,本來臉上已是露出笑,可聽她把事情一說,那笑立時就半收半斂起來。

  他擰著眉道:“兒子的事情,叫老子去管,同你又有什么關系?”

  言語之中,十分不樂意。

  沈念禾就把郭東娘說的話解釋了一番,又道:“建平縣中一拖再拖,再這樣下去免不得要影響進度,我去看一看,也好知道原因,實在扭不過來,才好去同郭監司說清楚。”

  也是郭安南的身份特殊,有他在邊上鎮著,旁人都不好動手。

  裴繼安不放心沈念禾去,只她難得有什么事情同自己商量,又實在不愿意拒絕,偏他實在身上事情太多,半點挪騰不開,想了想,最后卻只化作一句話,問道:“你自己心里想不去?”

  沈念禾點了點頭,道:“郭家兄長從前畢竟救過我一回,就當還個人情也好…”

  她倒是曉得裴繼安多半是不放心,便又道:“他妹妹在邊上陪著,想來不會有什么事,況且我只去去就回,也不過夜…”

  裴繼安越發覺得心中別扭,只問道:“我給你還的人情,就不算還嗎?”

  沈念禾怔了一下。

  裴繼安卻是看著她,直接道:“我不想你三天兩頭去還他的人情,他看你眼神就叫我不舒服,他當日幫過你,這恩我一直記著,也已經還過數次,看這個樣子,將來還有大把還的時候,猴年馬月都未必是個頭。”

  他的話說得太過直白,眼神也赤裸裸的,明明白白就是在吃醋,然則正因如此直截了當,仿佛把一顆心捧出來似的,倒叫沈念禾不知如何對待才好。

  她想回兩句,又總覺得說什么都不對,既怕說錯了,叫這裴三哥得寸進尺,也怕說錯了,叫他心中難過,本要囫圇過去,卻見對方一直看著自己,仿佛在等什么答復,不等到就不肯罷休一般,只好應了一聲,道:“只去勸這最后一回,將來再有什么,我都來同三哥商量再說…”

  這話其實也沒有給出多少承諾,可這個態度擺出來,卻讓裴繼安心中生出一點帶酸澀的甜味來,因有了那酸與澀,才顯得甜來分外難得。

  裴繼安頓了頓,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話有些過于冷血,便把語氣放得輕了些,道:“我叫兩個人去看著處耘,跟嬸娘說一聲,今次請她同你去,將來再遇得郭安南的事情,任誰說再多話你也不要搭理,只交給我來處置便是。”

  等到親自把沈念禾送了回去,又同鄭氏交代了好一會,他才不太放心地又轉回來道:“不要與他多說,我叫幾個熟悉的巡捕跟著,一旦見得不對,你就先回來。”

  倒似沈念禾去找郭安南像是去赴龍潭虎穴一般。

  鄭氏在邊上站著,聽著兩人低聲說話,倒是品出一絲兩絲滋味來。

  一個醋,一個也讓他醋,比從前一個想進又不唯恐太近了,一個想退又猶豫好多了。

  她也不催,聽著侄兒先囑咐這個,又囑咐那個,曉得多半一是真的醋,二也是上回在庫房里被那謝圖的事情嚇到了,有意在后頭推一把,便暗暗留了心。

  兩人一同出得門,外頭郭東娘早備了一輛馬車等著了,三人和一個伺候的小丫頭上了馬車,后邊又跟著幾個裴繼安遣來的相熟巡鋪,和著郭家自己的護衛,最后居然綴了浩浩蕩蕩十來人,頗為惹眼。

  郭東娘原本還想路上同沈念禾私下說幾句,萬沒想到鄭氏竟會不去照看謝處耘,而是陪著來了,因想到她與廖容娘是舊日相識,擔心兩人之間會偷偷通氣,一時一句小話也不敢多說,只打些場面上的招呼。

  其實她卻是想多了,鄭氏從來不是愛多話的,更因裴家并謝處耘的事情,很不愿意與郭家人扯上關系。

  好容易等到半路,趁著鄭氏去路邊茶鋪歇腳方便的時候,郭東娘尋個機會與沈念禾低聲道:“一會到得地方,還請念禾多幫著勸我哥哥一勸,叫他清醒些。”

  沈念禾輕聲道:“我畢竟是外人,只能把而今堤壩、圩田進度與他解釋,至于聽不聽,卻是做不得數,最好還得自己人多勸一勸才是。”

  郭東娘又何嘗不知。

  從小到大,她不愛琴棋書畫,不愛讀書,也不愛女紅,卻是孜孜不倦于習武,蹲馬步的時候,哪怕全身是汗,雙腿打顫,雙手捉棍棒起了繭子,依舊不覺得累,反而十分高興。

  而今她靠在車廂上,倒是生出一種身心俱疲的感覺。

  她能管得住自己上進,卻管不住弟弟不上進,她能管得住自己不給家族拖后腿,卻管不住長兄好心辦壞事。

  律人跟律己比起來,實在難太多了。

  一行人到達建平縣的時辰尚早,郭東娘本是想直接進衙門,卻被沈念禾攔了下來。

  她左右一看,見得路邊有一間茶樓,便指了指,道:“還是請人出來罷,衙門里人多眼雜。”

  郭東娘本還有些,聽得她的話,一下子就清醒過來,點了點頭,招來下頭仆從囑咐了一番,又看向鄭氏,道:“我…有一樁不情之請…我那兄長面皮薄,要是見得長輩…”

  鄭氏也不用她把話說完,便對沈念禾道:“我去對面坐著罷,有什么不妥,出聲便是。”

  沈念禾見郭東娘這般來去奔波,殫精竭慮,不免暗生唏噓。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在旁人看來,郭東娘如此出身,縱然母親早亡,卻有郭保吉這個疼愛女兒的父親,更有兩個兄弟,自小錦衣玉食,算得上是金尊玉貴,想來半點煩惱都沒有。

  誰又知道,她會有這許多難處?

  沈念禾在包廂中坐著,候那去衙門請郭安南出來的仆從去了許久,卻是一點回音也無。

  郭東娘一早上沒有吃東西,跟著在此處坐了許久,卻只曉得握著一盞茶,將喝未喝的,只望著門口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念禾見她失魂落魄,迥異從前,便出聲道:“其實不必這般憂心,建平這一處雖然進度稍慢,可只要用力趕一趕,總能敷衍過去。”

  郭東娘苦笑了一下,道:“叫你看笑話了。”

  她久等不到長兄,心中焦急得很,忙又找了個隨從來,叫再去打探一回,等人走得遠了,復才收回目光,又把手中茶盞放下,猶豫了一下,還是對沈念禾道:“我哥性子有些倔,他總想事事爭先,做個榜樣,一拿定了主意,就很難扭轉念頭,我家中情況又不同旁人…”

  才說到一半,卻聽得門口一陣腳步聲,不多時,那后頭去催問的隨從卻是急急把門推開,幾息之后,郭安南從外頭走了進來。

  他一面邁腿往里走,一面同身邊的郭向北道:“有事無事就在四處亂跑,手頭的差事又不管了?還把東娘也帶了過來,本來眼下就忙,我一會還要回衙門上卯,卻沒那么多閑功夫陪你在此處瞎晃蕩!”

  郭安南口中教著弟弟,卻不曾想一進門,就見里頭除了妹妹,還坐著沈念禾,一時腳步一停,整個人都遲滯了一瞬,好一會轉頭看向郭東娘,又看郭向北,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又問沈念禾道:“沈姑娘怎么也來了?”

  郭東娘連忙沖著弟弟使了個眼色。

  郭向北雖是萬般不愿,可他怕姐姐怕得厲害,還是老老實實退了出去,剩得三人坐在里頭。

  郭東娘就站起身來,去把主位上的交椅拉開,勸道:“大哥且坐,妹妹今次有件事情來求你。”

  郭安南狐疑極了,問道:“什么事不能叫下頭人來說?”

  他嘴里說著話,眼睛卻不由自主瞥向邊上站起身來相迎的沈念禾。

  多日未見,今日因要外出,沈念禾換了一身騎裝,腰間帶子輕輕一束,下頭踩著一雙靴子,頭上倒是沒有梳什么花樣,只用細繩同帶子扎了起來,干凈利落之余,更把腰形同兩條細腿顯了出來。

  猶記得原來在京城偶遇時,她還有幾分少女的稚氣,此時稚氣稍退,被腰身一襯,越發顯得宜靜宜動。

  郭安南有些移不開眼睛,到底大家族出身,自小到大,禮儀之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勉強沒有盯著人看。

  沈念禾見他看過來,便順勢行了一禮,又略掃了他一眼,卻是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

  郭安南身上的官服干干凈凈,從冠帽到靴子,全都十分整齊,雖是匆匆而來,步履間卻紋絲不亂,除此之外,面色紅潤,雙目有神,行動間毫無疲態,看著并不像兩天在外奔波忙碌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先入為主的原因,沈念禾見慣了裴繼安忙事時日日在外頭跑,褲腳、靴子乃至衣襟上全是泥點與灰土,縱然年輕體壯,因輾轉于村鎮同案牘間,整個人都顯出一種疲憊的“精神”。

  由于透支精力同體力而疲憊,卻又因為一心做事而有一股昂然向上的“精神”。

  與裴繼安相比,郭安南雖然也精神,可這精神卻是睡得飽足,不必憂心實務的“精神”,在這緊張之時,沈念禾自己都會不自覺地少睡一會,多忙一些,以求多做事,他在這等重要之處,卻表現出如此狀態,就不那么招人喜歡了。

  沈念禾輕輕一福,郭安南的視線就投了過去,由上而下看她的頭發、肩膀、腰身、儀態,越看越覺得姿容出眾,名門閨秀正當如此。

  他只顧著看沈念禾,郭東娘只顧著看他,問道:“大哥,你來建平辦差,可有遇得什么難事?前次我聽府中幕僚在私下議論,說那羅知縣與楊知州本來沆瀣一氣,又是個外放多年的官,十分難對付——爹爹交于你的事情,辦得如何了?不如我從家中叫幾個人來搭把手?”

  郭安南還分著一半心思去看沈念禾,多少有些沒聽進去,心中暗想:雖是個名門閨秀的模樣,卻不知為什么跟著妹妹來到此處?難道也是不放心自己?只這般過來,又有些不太合宜,果然裴家教得不好,若是有將來那一日,還是勸她多多在家中留著的好。

  他過了好幾息,復才反應過來,沉聲回答妹妹道:“衙門的事情,我自會想辦法,不消你在后頭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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